第九章 理解者(奈義倖世Ⅲ) 第六節

感覺到從縫隙吹進來的風自肩膀一路吹到背上。儘管靜人說你回去等就好了,可倖世不想一個人待著,於是跟在靜人身後在夜路上前行。

他們去的人家的院子覆著枯萎的雜草,牆壁發黑,浮蕩著類似空房子的荒涼氛圍。出來迎接的比田看到倖世,一瞬間皺了皺眉。倖世自己也知道眼皮腫著。但比田一臉什麼也沒看見的神色,把兩人領到躺著死者的房間。

據說去世的七十三歲戶主的腎臟和好些器官都有問題,最近一直是卧床狀態。比田取下紗布給他們看的面孔顯得比實際年齡要老十多歲。

在幾乎沒有裝飾的房間里,從床上伸手能夠著的牆上貼有十多張照片,這情景引人注目。照片以兩個男孩子為主,也有的拍攝了像是父母的男女。照片陳舊,而且或許是接觸了戶外空氣的緣故,全都變了色,彷彿加了黃色濾鏡。

「是他的孩子。大人是他和太太。大的那個已快四十了吧。據說兩個人都圍繞人生方向和他大吵一架離開了家。聽說太太去世的時候似乎有改善關係的機會,可他甚至不許他們出席葬禮。他從前好像就性格乖僻。最近也是這樣,對我和護工儘是抱怨,說庸醫、差勁。但他常常表揚兒子們。說兒子幼兒園的時候賽跑很快,小學的成績是第一名……他病倒之後,熟人還有政府的人聯絡了他的孩子們,可結果兩個人一次也沒回來。」

倖世重新看向死者。從彷彿只有骨頭和皮的臉孔深處浮現出帶著人情味的悲哀神色。死者的假面脫落,她看見了作為獨一無二的存在的他。

「可以的話,我幫忙把穿的和床單換成乾淨的吧。」

倖世被死者的表情所吸引而提議道。她說自己曾在喪葬祭祀中心協助葬禮,也有過在孤老人住的團體之家擔任護理的經驗。

比田很高興。護士因為孩子生病沒法來,家庭護工也因為人手不足而沒法在清晨之前過來。她說,儘管她做完了把體內排泄物清出去的處理,遺憾的是要在遺體開始僵硬之前擦身換衣服比較難。

「我也來幫忙。雖然我沒有處理這些的經驗。」靜人也響應道。

「哎喲。你哀悼過好多去世的人,卻沒有死後處理的經驗?」比田問道。

「嗯,因為我是在去世後一陣子到訪……所謂總是慢半拍的男人。」

他自己似乎沒意識到,比田和倖世則因為他帶著滑稽的回答而忍俊不堪。笑過之後,三個人站起身,按照比田的指點,靜人在廚房燒水,倖世從洗臉池拿了毛巾。比田從衣櫥里拿出的床單和衣服或許是家庭護工剛洗過的,散發著肥皂的香味。

戴上比田遞來的手套,靜人扶住遺體,倖世和比田擦拭其身體。從脖子擦到細細的手腕,一邊擦拭滿是皺紋的手、手指還有手指縫,倖世不覺間想到了朔也。

自從被送到醫院之後,她就沒碰過朔也。沒能清潔他被血弄髒的身體。在得以接受他的死的現在,至少要把眼前的死者的身體整理潔凈,就像是代替他。比田誇讚道,你做得很好啊,就連這個乖僻的人也一定感謝你呢。

這是因為你,她對朔也說道。你說過吧,你為了寺院的宣傳以及盈利而設立團體之家,並為了削減經費而讓逃到庇護所的女人們來照顧老人,你說自己的行為是從惡意出發的。可我是由於當時的經驗,才能夠為這一位送行。你的行為和被人感謝的行為相連。因此,我要好好清潔這一位……我相信這和清潔你的身體相連。

給遺體穿上乾淨的衣服,換了床單,把被子放回去之後,總覺得死者臉顯得清爽了。比田朝倖世和靜人鞠躬道,我代表故人及其家屬表示感謝。

「哪裡,我得到了很好的體驗,我這邊幾乎想道謝呢。」靜人說道。倖世也有同樣的想法。通過剛才的勞作,貫穿肩背的寒意減弱了,或許是因為活動了身體,全身暖暖的。

靜人將視線投往貼在牆上的一張照片,說要在同一處位置哀悼。

照片似乎是蓋好這個家的時候拍的,中學生和小學生年紀的男孩與年輕時代的死者以及他妻子模樣的女性在修整過草坪的院子里站成一排,以新家為背景笑著。

靜人剛出門走到院子,倖世追上去,說:「請把我也加上吧!作為感謝他的人當中的一個……他剛教了我死的感觸,這是我需要的。」

靜人點點頭,踏入枯萎的雜草之中做了哀悼。

比田說要在這個家裡打個盹,兩個人留下她,回了她的家。似乎剛鑽進被窩不久就天亮了,靜人起床的動靜傳來,倖世也睜開眼。她感到時間雖短卻睡得很香。

正在做出發的準備時,比田回來了,三個人吃了略早的早餐。比田打開晨報說,再過不久就是新年了呢。因為失去了日期的觀念,倖世不由得驚訝道,已經是這時候了么。

「報上說在國外死了三十個普通市民。不過報道很小啊。這樣的能哀悼嗎?」

她把報紙朝靜人攤開。他在仔細地讀過報道之後,搖了搖頭。

「要是寫了姓名和年齡,還有家人和工作的情況等等,我就算在這裡也可以刻在心上。」

「你相信什麼神佛嗎?也有讓人想哀嘆神佛是否存在的死亡吧?」

「嗯。不過,質問神佛的存在,這權力是死者家屬的,其他人以死亡為契機考慮這事,我認為是不敬。還有,我在旅途中意識到,如果接觸到悲慘的死而想要質問神佛的存在,就會關注去世的人的年齡以及有沒有家人。心想還只是個孩子卻為什麼……家裡有年幼的孩子卻……然後,不知什麼時候,對於不具備足以動搖情感的特殊死者,就會有些區別,儘管還不能說是歧視。」

飯後,靜人打掃了診所,倖世打掃了比田的家。倖世得到比田的允許,在放在二樓房間的她女兒的牌位前合了掌。比田拿了張照片過來,說太難受了所以沒放上。純真的少女在床上做出V手勢。比田說這是手術前一天的照片。倖世坦率地說了感想,說這是張相當好的照片。比田把照片裝飾在牌位旁邊。

「要是我也死了,就是一個人了……會沒有任何人看護著逝世。」

比田以淡淡的口吻喃喃道。接著她朝倖世轉過頭,帶著開玩笑的表情說:「你們有兩個人,真好啊。就算有個萬一,也可以相互哀悼……很踏實吧。」

倖世感到心跳加速。朔也走了的現在,她懷疑自己是否有理由繼續和靜人一起旅行。而且比田大概弄錯了。就算她死了,靜人也一定不會哀悼吧……

三個人在診所的大門口交換了告別的話。比田把舊周刊遞給靜人,說別忘了帶上。她曾說過這是放在候診室的,患者會把看過的舊雜誌拿來。這大概是他想要的,為了獲得有關死者的信息。

「那麼再見,朝著背影一直揮手什麼的可不符合我的性格。」

說著,比田回了診所。靜人朝她深深行了一禮,倖世也跟著照做了。

巴士的終點是群山環繞的盆地里的城鎮,以流經岩石區的小溪景色而著稱。還開通了連接山村和地區的鐵路,車站周邊意外地繁榮。按照他從報紙以及收音機的報道眷寫到筆記本的備忘錄,要在這個城鎮哀悼的對象共三件,有五個人。

山裡的火藥廠在今年五月發生爆炸事故,兩名工作人員去世。在鎮上打聽了具體位置,因為不通公車,他們開始朝據說徒步需要三個多小時的工廠走去。

道路的一邊是綿延著杉樹的山,一邊是懸崖,懸崖下小溪流淌,倖世和靜人在這路上走著,並意識到自己和他的關係的變化。迄今為止有朔也在。不論他是怎樣的存在,他妨礙了倖世和靜人從正面接觸。當朔也走了,她不由得意識到,自己非常依賴靜人。要是和他分開了,都沒法想今後該怎麼辦。得以接受朔也的死,也正是因為有靜人在。她感到朔也去得愈加遙遠了。突然,她想到這不就是執著嗎?朔也說過,所謂的愛歸根結底就是執著。那麼,對靜人的感覺等同於愛嗎……但靜人對她一無所想吧。因為他的心被死者佔據著。他關心的僅僅是死去的人。

路程走到一半,他們在杉樹的陰影下休息。倖世邊吃在鎮上買的麵包和牛奶,邊試著問他。她小心地讓問話聽來像是玩笑。

「比田小姐她嘆息說,自己是一個人,所以死了的話誰也不會哀悼?然後她轉過來看我,說你們要是有什麼可以相互哀悼,挺踏實,可是……」

「我打算幾年走一次那附近。假如比田小姐有個萬一,我當然會哀悼。將她作為愛過女兒,被地區的人們所愛,而且是我感謝著的人。」

「那麼,我怎麼樣……假如有個,萬一,你會哀悼我嗎?」

靜人訝異地看向這邊。倖世裝出坦然的神態,重新問了聲「怎麼樣」。

「……要是有機會,對於去世的人,我打算哀悼每一位。」

「不過,不是現在。如果不哀悼三次被害人,就不哀悼殺過人的人,這是你對比田小姐的問題所回答的。拜訪朔也先生去世的地方,到最近有兩次了吧?」

「關於甲水先生,昨天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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