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理解者(奈義倖世Ⅲ) 第一節

混著小冰雹的雨在柏油路面上濺起,又冷又濕直到膝蓋之下。

在道路一側綿延的山上,掉光了葉子的潮濕樹榦映著陰雨天空的暗淡光澤,顯得分外寒冷。挾著車道的另一側伸展著農田,在那深處星星點點可以望見人家。昨天在公園撿到的報紙上寫著,進人十二月,北國開始正式降雪。

奈義倖世為了不讓雨水飄進雨衣而低著臉,光是瞅著走在前面的坂築靜人的雙腿的移動。靜人換上了消防員在雨天穿的木屐襪風格 的長膠靴。他說試過幾種,結果這是最適合他的旅行的雨鞋。倖世沒有遇上能買到這種靴子的地方,穿著普通的長靴。靜人建議在長靴和腳之間塞上報紙,因為雨水會進到靴子和腿肚子之間,她便照做了。

兩個人眼下走在群馬縣內沿著國道的人行道,馬上就要到與埼玉縣之間的縣界。和靜人同行差不多三個月了。他的步子慢悠悠的,所以倖世也能好歹跟上。

〈你該不會是打算就這樣永遠和那傢伙繼續旅行吧。〉甲水朔也每天嘲笑道。倖世一旦無視,朔也反倒來了勁,從倖世肩上在她耳邊抿嘴笑著低聲細語。

〈我把你和那傢伙走個不停的動機告訴你怎麼樣……你想殺了他,對吧?〉

周圍的人家變多了。靜人離開國道,走進集中了住家的區域。田邊通有水渠,因為下雨,水流湍急。靜人朝農家路上駛來的皮卡舉起手。上了年紀的男人探出呈現警戒之色的面孔。聽了靜人的話,男人彷彿不快地皺起臉,但仍簡潔地回答了什麼,他朝倖世也投以帶著嚴峻懷疑的一瞥,然後開動了皮卡。

〈你是打算在旅行結束時殺死那傢伙吧?〉

在靜人面前,倖世嘔吐般一口氣從自己的生平說到殺死朔也的經過。包括性方面的情形,所謂的家醜外揚。然而靜人的反應與其說是冷靜,倒不如說是冷淡。儘管講了朔也看似善良的行為是假裝的這一事實,靜人卻說人們曾經感謝朔也,那就行了,還是把他當作好人來哀悼,,倖世對朔也的愛被他利用,因而落入殺死他的地獄,可靜人卻回答說既然有過你愛他的時間,哪怕只是一瞬間,我也會把這份愛作為善刻在心上。縱然如何看待別人的事純屬自由,但光是撿起符合自己想法的方便的事實碎片,捏成與真相迥異的人物形象並記住,這事能被允許嗎……

靜人在前面停住腳步。在水渠落入地下排水溝的位置,用混凝土圍起來的排水口上嵌著鐵柵欄。兩年前的夏天,住在附近的四歲男孩掉進水渠的上游,據說是在這個位置發現了遺體。靜人是依照寫著附近的人全部出動搜索男孩的報紙報道的內容,以及根據駕駛皮卡的男人的話來做哀悼吧。他赤著腳,挽起牛仔褲的褲腳,背著登山包身穿雨衣,就這樣下到水渠中。

平日里水量大約更少些吧,但此刻水漫到了靜人的膝蓋。他分開雙腳抵抗水流,一向垂近地面的左手浸在水流中,右手朝雨舉起,又在胸前含雙手。這是之前也看過的光景。一個在河裡釣魚被沖走的少年,以及一位為了救少年而去世的男性,他對這兩人的死做哀悼的時候,是赤著腳進入水流之中。

倖世的背後傳來了引擎聲。剛才的皮卡在十米左右的近前停下,副駛的門開了,一個看來三十五歲朝上的工作服裝束的男人下了車。他:也沒打就朝這邊跑來,瞥了一眼倖世之後,他發現了水渠中的靜人,顯屏住一口氣的模樣。他像是立即鼓起勁,問靜人在做什麼。他的聲音嘶啞,咳嗽了一聲,「喂……你在那兒幹什麼吶?」

或許因為哀悼到一半,靜人沒有抬臉。穿工作服的男人焦躁地走到路邊,大聲重複了同樣的話。靜人終於抬起臉,點了點頭,一如往常地回答:

「我做了哀悼。」男人大約不解其意吧,用稍微失卻了勢頭的聲音重新問了聲什麼事。

靜人手扶道路從水渠上來,濕著腳站在男人的面前。

「我哀悼了在這裡去世的男孩。」

穿工作服的男人明顯混亂了,神經質地環視周圍。不知何時來到—旁的皮卡駕駛員給身穿工作服的男人打了傘,提醒說別管了。

「我說過吧,光是遠遠地看著,讓他別做奇怪的舉動。好了,別管了。」

「那個,可以的話,我能問一下去世的男孩的情況嗎?」

靜人朝穿工作服的男人說道。他握著拳頭回看向靜人。上了年紀的男人立即說,「沒什麼可說的。已經是兩年多以前了。你走吧。你們,這是宗教吧?是為了教義吧?」

是,這樣回答更節約時間,倖世總是這麼想。還有靜人奇特的舉動,如果讓人以為是基於宗教的行為,人們大抵一定會保持距離。然而他卻打算老實說明,「不,和宗教無關。是我個人的,我僅僅是想對去世的人做哀悼。」這讓對方更為混亂。

「怎樣都行,總之你快給我走。不走的話,我喊警察了。」

上了年紀的男人說著,扯住穿工作服的男人的胳膊,返回皮卡。

靜人從雨衣下拿出毛巾擦了腳。發動了引擎的皮卡的副駕駛門突然開了,穿工作服的男人重新跑了過來。他站在靜人面前,「祈禱他是個好孩子吧。祈禱的話,就祈禱他曾是個相當溫柔的孩子。為了他的媽媽,他曾打算把水渠旁開著的花作為禮物……他就是個那樣善良的孩子。」

男人說到這裡,痛苦地吐出一口氣,垂下肩膀,朝皮卡那邊走去。

是被你,靜人回應道。男人正好把手放在皮卡的門上,轉過頭來。

「是被你珍惜過的男孩,我也哀悼這個事實。」

男人彷彿咽下什麼一般使勁一收下頜,他低了頭,坐進副駕駛。皮卡立即倒車,轉入半途的岔道開遠了。靜人跪在路上,手已經不再上下擺動,而是筆直地在胸前重疊,他垂下了頭。

我想把這個男人怎樣呢……雖說我殺了人,可他沒有諸如非難的權利。輕易的同情也讓人生氣。也許我想獲得輕易的非難或者是同情,就此安心以為這個男人也和其他傢伙們沒有差別。這樣一來,大概就能毫不費力地分開了吧。不斷在肩上感覺到朔也的存在,這往後該怎麼活著呢……我並不期待從他這兒得到答案,但也沒有其他法子,要是一個人會覺得無路可走,只有跳進水裡或是撲到車前。和他繼續旅行,要是得不到任何答案,大概還是只有選擇同樣的路吧。倖世想,到時候拉他一起共赴黃泉是純屬應當吧。如果他只是擾亂了自己的心,從他那裡什麼答案也得不到的話,還是他理應受到的報應……

〈這難道不是一種任性嗎?就是說,你的殺意中帶著任性。〉

完成哀悼的靜人套上長膠靴邁開步子。他沒往這邊送出信號什麼的。倖世也了解這一點,跟在他身後。他雖不拒絕倖世一起走,卻沒有邀她跟隨,儘管這樣,只要跟著,他就給予最低限度的必要的照顧。倖世總是按他的忠告行動。野外露宿的旅行多有各種麻煩事,感到不暢的事則沒法數清。廁所特別讓人困擾,在野外解決的情況也不少。因為羞恥而有些不情願的時候,朔也便從肩頭探出臉來,嘲笑說你都殺了人還在害羞什麼。被他這麼一說,她得以豁出去般動作起來,到了已經習慣走長路的現在,她甚至覺得或許一直走下去都行。問題在於,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有這樣一天,醒悟到這趟旅程終究沒有意義,所以該結束。

他們回到國道,找到了巴士站。坐了一小時左右的大巴,在接近傍晚時抵達給人以荒僻印象的地區。在該地區的一戶人家,八十歲的老太勒死卧床的丈夫,並把繩子掛在衣櫃抽屜上自殺了。根據靜人這年春在車站撿到的周刊的報道,說是兒子夫婦和兩個已成人的孫子也住在,看護由家人協助進行,老太太絕非孤獨。

在這戶人家附近的十字路口有間雜貨店。這種商店裡的人會對靜人的存在及其提問感到可疑,但另一方面,似乎會誤以為他是與宗教有的人物,說不定會說一下事情的大概。

老太太在今年三月感冒纏身,之後她打算自己先走,她似乎是害怕失和自己給家人增添更多的麻煩。她留下寫有感謝話語的遺書,說「兩個人一起去了」。

家人和附近的人都同情老太太的心情,落下了眼淚……聽了這樣的話之後,靜人還針對店裡的人沒有提到的丈夫,詢問了他被誰愛過感謝過。

店裡的人直到被問到之前,都是一副忘記的表情,這才講了從去世的老人那兒得到的關照,還有老人的興趣是種花,他養的菊花以及杜鵑的美為附近的人們所喜愛。靜人答應不給人添麻煩,於是他們還告訴了到那戶人家的道路。悄無聲息的那個家,留在院子里的花木如今也被妥善地打理著,看到這般模樣之後,靜人在那個家前面的路上跪下。

當地沒有適當的露宿場所,他們回到國道。沿著道路建有似乎是賣產地直銷蔬菜的無人小屋,正面上著木板套窗,但沒鎖,很容易就進去了。他們放下行李,在裸露的地上鋪了塑料布。靜人給固體燃料點上火,打開摺疊鍋,倒入在公園灌的水壺的水。水沸騰後,他倒進摺疊杯中,為了不導致近鄰不滿,又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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