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看護者(坂築巡子Ⅲ) 第五節

早上,用自己的手拉開卧室的窗帘。這成了重要的儀式。看到院子里盛開的花的色彩,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如花綻放。她感謝能活著迎來早晨。

腹水堆積起來。明明瘦了,肚子卻膨脹得讓人以為是懷了孕。即便這樣她也能自己站立,還能做把內衣放進洗衣機這種程度的家務。貼葯變得難以鎮痛,山隅改用持續皮下注射嗎啡的方法。通過留針在腹部並用泵持續注射嗎啡到皮下的方法,疼痛就此緩解。泵裝在和餅乾盒相似的長方形容器內,可以裝在輪椅上外出,因此她還繼續著志願者工作。

(我是受到上天恩惠的人。不過,再過六周……這還是有點兒難吧。)

從今天開始是臘月。美汐再過六周就是預產日,從昨天開始休假。胎兒的性別應該通過檢查知道了,可美汐沒告訴她,請她「用自己的眼睛確認吧」。

下午,美汐有個檢查。她躺在鋪在起居室的墊被上,助產士姜女士把聽診器和手放在近乎壯觀地膨脹成半圓形的肚子上移動著。巡子在起居室的一角坐著輪椅觀望,鷹彥則在起居室備茶候著。姜的表情逐漸暗下來,「多半成了倒生兒呢。」

「怎麼會……我有做運動,就連吃的也注意來著。有什麼沒做好嗎?」美汐用像是要哭出來的聲音說道。巡子也不知該怎樣鼓勵她。

「倒生兒的理由有許多,所以不要責備自己。緊張最影響胎兒呢。」姜用緊湊的語調告誡道,並勸美汐暫時放鬆並度過一段時間。

檢査結束,美汐起身去廁所,就在鷹彥端出茶給姜的時候,巡子開了口。

「姜女士……那孩子,會不會是和我一起生活造成了負擔呢?讓您過來,真是非常不好意思……您是不是認為還是在醫院生為好?」

姜喝了口茶,把臉轉向巡子這邊。她帶著沉靜的表情搖了搖頭。

「我覺得,如果現在改成在醫院生,反而會使美汐小姐的不安增加。我聽說了,她是為了祈求伯母您的狀態哪怕稍微好一點點才在家裡生,可我感到,她如今是把伯母您在身邊這件事作為支柱,來忍耐對於生孩子的不安。」

美汐不知道憐司有意結婚,打算獨自撫養孩子。即便她知道憐司的想法,如今恐怕仍會像以前那樣拒絕吧。巡子焦急地想到,美汐一定感到不安,本來明明該由作為母親的自己支持她。

「您是說,我現在,支撐著那孩子?可我已經這樣了……」

姜平時近乎銳利的眸子突然顯得柔和了。她似乎遲疑了片刻,「我丈夫曾是公立醫院的產科醫生。他是個重視所謂生命的延續的人,他說因為自己是次子,而我是獨生女,所以入贅冠上了我的娘家姓。他從不拒絕醫院的緊急呼叫,在結婚紀念日那晚也在深夜被喊出去,通過緊急手術接生了一個低體重新生兒。那之後他沒有打個盹就回家,在途中或許是因為疲勞而駕駛失誤,車撞在路邊的電線杆上,去世了。我一直在責備自己,為什麼不阻止深夜外出的丈夫。可是,丈夫最後接生的嬰兒和父母來訪,說想對丈夫道謝。因為丈夫出門而得以來到這個世上的嬰兒的笑臉,真的很美……本來是准護士的我重新學習,取得了助產士的資格。丈夫一直是我的支柱。如今我也靠著他的支撐,協助把生命迎接到這個世界上來。」

美汐不知何時也回來了,聽了她的話。巡子對姜說出這些情況道了謝,「你至今都愛著的男子,當時他一定是因為愛著你,想要早點回家呢。而且,他至今都被眾多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感謝著吧。」

姜聽到這話,來這個家以後第一次露出了笑臉。

巡子留意儘可能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得開朗。這是為了讓美汐安心,把倒生兒變正。美汐在意著巡子無法通過嘴巴進食這件事,也有些食慾消退,因此吃飯的時候巡子開始試著一起坐在桌前,並用舌頭嘗味道,例如把西瓜或桃子放進嘴巴,稍微嚼一下,嘗了嘗說「好吃」之後不咽下去,轉身吐在袋子里。連紅酒也嘗一下,吐進袋子之後,她靠在鷹彥肩上故意開玩笑說「喝醉了」。

她決定到最後都自己去廁所,給改裝公司打了電話,在廁所里設了扶手。她用點滴架代替拐杖,扶著牆去廁所,並遒守與家人之間所做的不鎖門的約定,用一隻手握住扶手,一隻手脫下內褲,坐在便座上。儘管;不靠他人之手解決值得驕傲,但到此用盡了力氣,有時候怎麼也無法解決乾淨。

她還持續著形式上的家務,就是坐在輪椅上把家人的衣物放入洗衣機,按下啟動按鈕。儘管是簡單的動作,但僅僅想到自己眼下仍承擔著讓家人過得清潔的責任,她就感到快活。但進人十二月第二周的早上,拿在手裡的衣物掉在地上,沒法撿起來。鷹彥正在打掃院子,美汐好像在廁所,因為是工作日,憐司在上班。她伸出手,硬是試圖撿起地上的衣物時,整個輪椅都翹了起來。

「媽,你在做什麼……啊,掉了。這樣的話喊一聲呀。」

美汐用慢吞吞的聲音說道。她跪在地上,盡量不給肚子增加負擔地撿起衣物,輕輕地放進洗衣機。她把洗衣籃里的衣物也全部收拾了,連開關也按了。

同一天傍晚,巡子坐在輪椅上,在餐廳幫著準備晚餐。即便沒法煮啊炒的,她仍打著給蔬果削皮之類的下手。就算把廚房交給鷹彥和美汐,桂剝蘿蔔 之類需要細緻技巧的工作留給了自己,這對她來說可不是壞事。然而,剛開始剝蘿蔔沒多久,她便有種刷地沉人沼澤般的感覺,手上的力氣消失了,菜刀掉在她的腳上。

她穿著拖鞋所以沒受傷,但正好憐司來了,他和美汐兩個人一起說你休息吧,別勉強,把刀從她那兒拿走了。

巡子幾乎要叫出來。不要,這樣的我,不是我……

只因為知道叫出來就會傷害家人,她才依憑般地摸了摸鎖骨下方。

(剩下的東西……如果不珍惜我所剩下的東西可不行……對吧,靜人。)

十二月的第三周,美汐開始嚷嚷肚子鼓脹很難受。鷹彥給美汐的腰做按摩,他照顧巡子的時候則由憐司替代。

憐司在進入十二月後每兩天來家裡一次。托他訂了刊有嬰兒用品的產品目錄,四個人湊著腦袋選了嬰兒床,安排成在聖誕節由外祖父母送給外孫的禮物。憐司問她,伯母想要什麼,她雖然想的是靜人回家,嘴上卻不提,回答說「大概是和寶寶一起泡澡吧」。

她感到莫名的倦怠感增加了。感覺在皮膚和筋肉之間夾了層膠狀的厚膜,沒法順利地把意圖傳遞到身體。而且那層膜不時顫巍巍地震動,讓人不舒服起來。

這周過半,她在廁所把內褲脫到一半,那感覺襲來,力氣便傳不到手上。結果沒趕上,她眼睜睜地看著打濕了腳並在地板上擴散的水,幾乎哭出來。

要是美汐看見自己正哭泣……想到這個,她咬緊牙根忍住了。

靜人,她喃喃著,摸了摸植入鎖骨下方的導管,隨後朝外喊道:「對不起——鷹彥——麻煩你——拿塊抹布,用熱水浸過的毛巾,還有乾淨的衣服。」

這之後,巡子和鷹彥去藥房選了內褲型的紙尿布。她堅持說,這終究是作為以防萬一的準備而穿的,要像迄今為止那樣自己一個人去廁所,她實際上也這樣做了。

周末,或許是腹水壓迫了內臟,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她一直聽醫生說,腹水含有豐富的蛋白質,是和血液同等的東西,一旦排出,身體有可能會變弱。但無法在美汐面前保持開朗的表情也很痛苦,她終於拜託山隅把腹水排掉。針剌在腹部,身體隨著腹水不斷排出變得輕鬆起來,她自然地睡了過去。醒來時肚子已經變平了。

據說有不少馬上又積起腹水的情形,但她此刻連這點也忘了,「我在你前頭生了。」

說著,她在鷹彥、美汐、憐司的面前把平坦的腹部鬆快地摸給他們看。

美汐有個第三十七周的檢査。姜耗了些時間確認之後,「你很努力啊。胎位變正了呢。」

巡子在隔壁房間的床上聽見姜用帶著安心的明朗聲音說道。

從排掉腹水的第二天開始,身體的倦怠增強了,這一天連移到輪椅上都困難。

「沒問題。可以就這樣在家生。」

聽到姜朝這邊說話的聲音,巡子請她來這邊。她一露臉,巡子就朝她伸出手。姜握住了那隻手。巡子抬起身子倚著靠墊,「下一個孩子也拜託姜女士……」

「哎,你挺心急啊。從現在開始可是關鍵時候呢。不過,如果美汐小姐有這樣的想法……」

「不是美汐,是我的孩子。要是懷上下一個,就拜託你了。」

姜露出在這個家的第二次笑容,拍著胸脯說,我一定會接生。

這一天是平安夜,全家聚在傍晚送來的嬰兒床前拍了照,巡子從鷹彥手中接過奢華的花束,據說是三個人的禮物。然後又從美汐那兒接過系著鍛帶的大號信封,據說是她和憐司準備的。裡面有張紙。

列印的文字開頭寫著「告訴『哀悼人』」。其下歸納了貼在蒔野主頁的有關「哀悼人」的內容,並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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