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看護者(坂築巡子Ⅲ) 第四節

「伯母,會不會有萬一呢。所謂的奇蹟,果然還是存在的不是?」

從旅行回來兩天後的星期日,鷹彥和美汐都一起坐了憐司的車去掃坂築家的墓,也去了巡子娘家的墓。計畫生前做的事到此全部結束,正當她鬆了口氣,坐在自己家晚餐的餐桌前時,憐司這樣說道。美汐也為熱切的願望潮濕了雙眼,注視著巡子。

吃飯時,如果是細細碾碎的食物,她仍能進食,也有排便。因為鎮痛的貼葯,皮膚有輕微的炎症,稍微有點兒癢,但疼痛徹底緩解了,其他的狀態也沒有變化。

她看向旁邊的鷹彥,他或許也在祈禱奇蹟,在桌下雙手交握。

然而她不禁有些害怕,會不會剛高興就被推入地獄最底層呢,「我說啊憐司,這是之前從別人那裡聽說的,我的病不是光朝壞的方向發展,還有病情變輕或是停頓的叫做緩和期的時期呢。別胡亂期待。」她努力裝出冷靜的神情,若無其事地答道。

在山隅的下一個出診日,巡子歡欣雀躍地說了現在的狀況,並故意擺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問道,胃的出口還沒封閉是怎麼回事呢。

對方為難地笑道,「因為我們說的是平均的數字,有不少活得很久的會嘲笑告知剩餘壽命的醫生。坂築女士也一樣,和那時候的臉色相比,看起來狀態絕對要好得多。」

意識到醫生說的是一個多月前她在洗臉池嘔吐時的事,巡子覺得那是在許久之前。那是去參加討論秋季慶典的準備會議之後,同時也是自稱叫做蒔野的周刊記者來訪的日子。那天以後總有些匆匆忙忙,蒔野的事也到那時為止了。

她在山隅回去後打開衣櫥的小抽歴,找出蒔野的名片。還有一張記著數字和符號的卡片。這似乎是連接到蒔野的個人主頁的密碼般的東西,他說過在那兒募集了靜人的消息。據說對靜人的行為持否定性的意見較多,當時巡子不想硬去看,但或許是心態上從容的緣故,現在如果是靜人的情況,她什麼都想知道。她想憐司可以弄成她能看的形式,便沒讓美汐聽見,找了個和他兩個人的機會說了經過。

第二天,趁著美汐在泡澡的當口,她從來訪的憐司那兒拿到一疊密密麻排列著文字的紙。憐司說這是他把目擊說法之類有關靜人的信息都列印出來的結果。她感嘆,同時心口疼痛,靜人很痛苦吧,很不容易吧。被叫做偽善者,可疑者,他本人也承認了,所以這亊無可奈何吧。被死者家屬責難說「感到被當成了傻瓜」,她不由得想代為道歉,說那孩子沒有冒瀆死者的意思。

「靜人哥好像被稱作『哀悼人』呢。好像很酷是不是?」

或許是察覺到巡子心情越來越沉重,憐司開朗地說著,翻到有那段記述的頁面。

在最近送來的郵件中,似乎也有對靜人的行為予以肯定的人,還有說想見一見他的人,讀到這些,作為親人也感到解脫了。她喊來在廚房洗東西的鷹彥,把迄今為止的情況也對他說了,並一同瀏覽郵件。

「然後,這是最近的新聞……靜人哥像是在和一個女人一起走。」

在幾條最新的消息中,說是目睹到像是靜人的人和年輕女性一同行走的身影。

究竟是誰呢,憐司說著朝這邊轉過視線,但巡子也完全猜不到。

「……要是戀人,就好了啊。」鷹彥嘟囔了一句。他的眼中滿是柔和的笑意。是啊,巡子也點頭道。

(如果那孩子是和喜歡的人一起走,支撐著痛苦的旅程,那該多好啊……)

憐司想尋找詳細的信息,嘗試過進一步檢索,但蒔野的個人主頁最近沒有更新,他試著往名片上的出版社打了電視,結果被告知蒔野如今在休息。

「所以如果伯母真想從叫做蒔野的人那裡打聽靜人哥的事,我們的公司和出版也有聯繫,我想是有辦法聯繫到他的。」

想起對靜人並非善意的蒔野的言行舉止,巡子不知該怎麼做。美汐從浴缸起身的聲音傳來。她便懇求憐司道你儘力就好。

一直在家待著也發悶,巡子重新在老人之家當起了志願者。即便沒辦法協助用餐,擔任傾聽志願者還是可能的吧。她和院領導一談,對方便說那就一定拜託了。

她讓鷹彥陪著去到老人之家,在院內則獨自用拐杖行走,向入住的人打招呼。如果聽說有人總是窩在房間里,她便去探訪,對已經無法開口的人,她便坐在旁邊握住對方的手。傍晚,她握著始終躺在床上的短髮且表情堅毅的男性的手,想著他的人生該是怎樣的呢。能幹的刑警?莫非是黑社會成員什麼的……

傍晚,鷹彥來接她,巡子向把她送到玄關的職員問起剛才那位老人的情況。職員不知道他年輕時候的工作。家人就妻子一個人,那位妻子也在生病,難得能夠來探望。代替探望的是每周會來一次明信片。「你身體好嗎?已經是秋天了。別感冒。」職員把寫有這樣簡短內容的明信片讀給他聽。他沒有反應,卻彷彿傳來他期待著明信片的感覺。真好,巡子這麼一說,年輕的女職員便紅了臉,「他教給我,就算見不到,心靈也是相通的。」那位老人看上去僅僅是個卧床的存在,卻至今仍被老妻所愛,被年輕職員所感謝呢。

從第二天開始,帶著稍微做個遊戲的感覺,巡子在與老人之家入住者的談話之間說,請告訴我,你愛過什麼人,被什麼人愛過,做了什麼事被對方感謝過。

入住者們對「愛」這個詞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樣。巡子繼續懇求,他們便慎重地或是自豪地作答,有人十分流暢,有人說得吞吐。巡子把這樣到的答案看作寶物。

愛交相往來,在男女、家人、師徒、朋友或同亊、去世的人、有時候甚至是在連名字也不知道的人之間。幾乎所有的人說的不是自己被感謝的經歷,而是自己的感謝。能夠活到現在,能夠在這,對迄今為止支持自己的人們……他們說了謝謝。每到這時,巡子便以相信,感謝的話語,一定會以好幾倍的形式回到說出感謝的人的身上。

在憐司承諾就靜人的事嘗試聯繫蒔野的一周後,他帶著難得的晦暗神色來訪。美汐因為吃得太多胖了一些,出去散步了,鷹彥陪著她。因憐司似乎難以啟齒,巡子便問他是蒔野的事嗎。憐司越發吞吞吐吐之後,「這個,叫做蒔野的記者啊……聽說好像不行了。」憐司說,他上司的同學在蒔野所在的出版社工作,上司打電話問了那個人。

「雖然是隔了一重又一重的傳話……叫做蒔野的人,聽說因為大叔狩獵 被砍了。雖然暫時得救,但手術後產生了炎症什麼的,說是大概不行了呢。」

巡子想起了蒔野的臉,那張臉顯交猾,也帶著冒失的態度,但她感到,在他的內心藏著一個懷有憎恨的孩子,他的言行中反映著孩子的憤怒。

「……能不能去探病呢?」巡子無意識地說。憐司一臉愕然的神色,說沒有問醫院的名字。「這人,像是被人討厭呢。講給我們聽的人笑著說這是報應來著。」

「這種事……喂,醫院,你還是打聽下。可能的話,我想去探病。」

「可以啊,不過據說已經不行了。要是他死了,怎麼辦?」

(要是這樣……就把他當作講述靜人的情況的人,懷著感謝哀悼他吧。)

沒過多久,美汐和鷹彥回來了。說是在靜人的同學所在的日本點心店買了水羊羹。

「哎呀,你不是為了瘦些才去散步的嗎?胖娃娃可沒法在我們家生喲。」

巡子揶揄著女兒,接過包裝。美汐反駁說我是想著媽媽可以吃才買的對吧,巡子不理會這話,在餐桌打開包裝。她突然感到肚擠眼一帶的內側有種被抽緊的感覺。她強笑著扔下一句好像很好吃呢,若無其事地進了廁所。她手扶牆壁,對自己說這不過是一時的,忍住不適的感覺。

三天後,晚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她在鷹彥和美汐的眼前到洗菜池吐了。她意識到這與迄今為止的嘔吐不同,但內心的一部分拒絕承認,她對鷹彥他們堅持道,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喝湯和營養液就足夠了,所以沒必要喊山隅。

又是三天之後,她把湯給吐了,光是聞到營養液就難受。沒事呀沒事,她心裡有個聲音像小孩子般嚷道,她忘乎所以起來,情緒化地制止了打算喊山隅的美汐「不要」。

接著,她身子不穩,站不住了。鷹彥喊來了山隅。似乎是產生了脫水癥狀,一打點滴,身子不穩就消失了,能站住了。

第二天,她在醫院接受了檢査。被告知胃的出口幾乎完全堵塞了。生說如果不希望延長生命的話,一兩周內就會迎來終點。在檢查的第二天上門出診的山隅跪坐在起居室,或許是故意淡然說道,血壓會逐漸降低,並變得嗜睡,是近似於睡著的狀態,應該能沒什麼痛苦地逝世,而我們會努力讓你不痛苦。

「那麼,這樣好不好?」山隅的聲音到了最後,變得有點兒嘶啞。同席的上門護士浦川也低下了頭。

是個殘酷的問題。自從治療開始以來,她一直被要求做出選擇,問她怎樣做,做哪一種。選項通常較少,而且不管選哪樣,幾乎都是實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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