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看護者(坂築巡子Ⅲ) 第二節

巡子和鷹彥都是在自己家出生的。過去誰都是這樣。大約在經濟高速成長的前後,在醫療機構里分娩越來越多了,巡子也是在醫院生下靜人和美汐。而這幾年據說在自己家生孩子的人不斷增多。巡子個人倒是覺得不壞,反正是別人的事。

美汐這次是頭胎,最好到迄今為止一直在診治的醫院生,巡子在回家路上一直這麼反對著。美汐堅持主張要在家生,不肯讓步,也沒說出個分明的理由。

巡子向鷹彥求援時,他眨巴了好幾次眼睛,光是朝美汐問了一句,「這樣好嗎?」

美汐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毫不猶豫地點頭。

「那麼……」鷹彥轉向在餐廳椅子上休息的巡子。她愕然仰天道,「那是什麼意思呀。女兒打算在這裡,在這個地方生孩子啊。你明白嗎?」

「不是一個人生。會有助產士來。」美汐反駁道。

「助產士不可能一天到晚看著你吧。孩子預定出生的日子,那個時候——」

(說吧,說出來就利索了。)

「我已經不在了。」

她甚至害怕會不會有什麼爆發出來。可家裡一片寂靜,美汐把沒有表情的側臉轉朝巡子這邊,鷹彥低著頭一動不動。巡子自己挨不過沉寂的空氣,「可是,實際上這個可能性更高……哎,你在醫院生吧。」

「…不要。」美汐短促地答道,像要切斷話頭—般,她把手放在肚子上二樓。

巡子喊了憐司來聲援。下班後趕來的他贊成巡子的意見。

「聽說我學長的太太是靠麻醉緩解著疼痛生完的。好像比較容易些。對膝蓋稍微蹭破就哭鼻子的小汐來說,是不是這樣子比較合適?」

「你真啰嗦,憐司。你才是呢,僅僅踩到狗大便就哇哇哭不是嗎?」

說什麼傻話,你才是……扯謊,你呀……看著互不相讓的兩個人,巡子想起學校一放長假憐司就來到這個家,他和靜人、美汐三個人親密玩耍的日子彷彿是最近的事。每當同齡的兩個人吵架,靜人就加以勸解。他對憐司說美汐看起來那樣,其實害怕著呢你要保護她,又教誨美汐說憐司是獨子所以寂寞,巡子見過這些情景。她認為這樣的靜人值得依靠。

「……要是靜人在就好了。」

她平時很注意。美汐的戀人提出分手,被當作理由的,是在世人眼光看來進行怪異旅行的靜人。對美汐而言,現在提到靜人,大概就像剝去沒好透的硬痂一樣。

儘管如此,就這樣沉默也很奇怪,「喏,我是說,要是那孩子在,他會說讓你再考慮考慮,你不這樣想?」

「和哥沒關係吧。而且也沒辦法知道不在現場的人會說什麼。總之我要和助產士談談看。還不知道人家會不會接受,要討論的話在那之後吧。」

美汐或許不舒服了,她艱難地吐出一口氣,靠著起居室的牆,摸著肚子。

「你沒事吧?」

巡子從沙發起身,想走近女兒。肚子里的什麼由於突然的動作而搖晃,她感到反胃。她為了忍住而閉上嘴,屏住呼吸。鷹彥回頭看向這邊,和她接上視線。他想從矮桌跟前站起身。巡子用眼神告訴他坐下。

「肚子好像餓過頭了,覺得不舒服了。」

美汐閉著眼睛說道。憐司也一起喊肚子餓。兩個人都沒注意到巡子的狀態。她輕輕吐出一口氣。肚子里的搖晃既非疼痛也非嘔吐,像是被扔進小石頭的水窪,僅僅泛起漣漪,而那感覺滯留在胃底。她刻意以明快的聲音說,「糟啦。我忘了做晚飯。用現成的湊一下好吧。我馬上就弄。」

和聲音相反,她緩緩開始動作,盡量不讓體內的水窪搖晃。憐司或許注意到了,說「熱一下冷凍的東西就好」,但巡子起身前往廚房,「新鮮可是我家的賣點哦。」

美汐嚷著「餓得受不了啦」,也來到廚房啃起麵包。憐司說「我來幫點什麼吧」,鷹彥默默地開始取出餐具,等她意識到時,大家都聚齊了,巡子苦笑著說「這麼窄做什麼呀」,但其實人的體溫讓人愉快,或許大家也是同樣的感覺,一時間在狹窄的空間里擠做一堆。

星期六傍晚,助產士來訪。年齡大約在三十五歲朝上,臉和身體都沒有多餘的肉,給人以田徑選手的印象,有著薄眼瞼的細長眼睛的深處能感覺到堅忍的意志。

頭髮束在腦後,身上全無飾物,使左眼下的淚痣成了惟一的裝飾。

這位名叫姜久美子的女性坐在起居室的矮桌前,對面坐著美汐,巡子則坐在放在起居室窗邊的沙發上,鷹彥坐在沙發與矮桌之間,憐司坐在餐廳的椅子上。

據美汐說,不在醫療機構任職的只處理在家分娩的助產士,叫做外派開業。根據在互聯網上查詢的結果,附近有位年紀較大的開業助產士,卻因病休業。另外,在遠一些的地區外派開業的助產士,幾乎全都對美汐已懷孕七個月一事顯露難色。某位助產士說那個時期已經排得滿滿的,其他助產士則拒絕說,要是沒有從早期就按照自己的步驟進行,是沒辦法的。在東京都內活動的姜女士當初曾因地理上較遠而拒絕了,但美汐再三懇求,她便至少先來聽取一下情況。

美汐把超聲波檢査時拍下的照片以及母子手冊上的記錄等等給姜看過,告訴她胎兒成長順利。巡子邊聽邊想,美汐確實能順產吧。

「請您在醫院生。因為這樣對您好。」

姜連表情也沒變,用甚至讓人感覺到冷淡的聲音說道。

「可是,母體也健康,我覺得沒有問題。」美汐訝異地反問。

「有問題。一是已經過了時間。通常在懷孕十五、六周前進行面談,做好以後的分娩計畫。而且,這也是對迄今為止給您看病的醫院的禮貌吧。」

「醫院那邊我會去說,盡量不失禮。我會讓他們理解。」

「最大的問題是——」姜說著看向巡子。對方強烈的視線讓巡子略微有點兒心怯。

「您母親在這兒養病,對吧?在這樣的地方迎來陣痛,一會兒疼一會兒消停地,要重複整晚,有時更長時間,對你們雙方都會造成很大壓力。」

美汐想說什麼又放棄了,低下頭。姜見她這樣,開始做回去的準備。

鷹彥回頭看向巡子。他的眼睛在問,就這樣算了嗎?美汐為什麼執著於在自己家生孩子……巡子沒和鷹彥談過,但他們想的大約是同樣的事吧。

自山隅的宣告以來,巡子一直在考慮要怎樣度過最後一個月。選擇在家度過之後她就陸續準備著死後事宜,基本沒什麼剩下的。整理了存款,遺書也寫了,死後投遞給親近之人的信函也寫好了。從宣告過了差不多一周,可即便在胃完全堵塞之後也不會立即死亡,據說靠輸液維持命的話能堅持一周左右,因此最後大概有四周……第一周用於確認死的準備,後面一周協助地區的秋季慶典,她想用此來代替對長年生活鎮子以及近鄰們的感謝。第三周去滋賀旅行,她想見一下既是好友又是鷹彥妹妹的美野里,向她告別。然後去四國的今治,她希望能朝鷹彥爸去世的大海再合一次掌。然後第四周,除了祭掃父母和哥哥的墓,便一直待在家裡,回顧平凡卻也是竭力活下來的一生……

鷹彥大概也想過這些,美汐大概也是。他們能想像巡子的狀態,但能切身體會,所以一定反倒有些時候比當事人想得更多更難受。

「那個,姜女士……能稍等一下嗎?請聽一下我的話。」

巡子想不出法子,開口說道。姜疑惑地抬起臉,收回正要起身的腰桿。

「其實,我的病是末期的癌症。現在倒是能平穩度過,但據說剩下一個月左右。所以,是不是該說您不用擔心,生孩子的時候……我大概不在了。」

「……別說了。」

美汐用嘶啞的聲音制止道。巡子憐愛地看著女兒和她變大的肚子,「我女兒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也許就像許願一樣,她大概是期待著,如果在家生的話,我想看到外孫的臉,會不會因此稍微多堅持些呢。」

姜把視線移向美汐。美汐仍低著頭。鷹彥回頭看向這邊。巡子對上丈夫柔和的視線,點了點頭。還是只能自己這邊讓步吧。

「既然膽小的女兒祈禱到了這一步……我想自己也稍微再堅持一下吧。姜女士這邊,您如果對我這個病人不嫌煩,能否答應下來呢?」

姜凝神注視著巡子,彷彿要看透其真意,她又將視線移往美汐。

「下周三下午有空嗎?」她對美汐說道,「讓現在為您診洽的醫院繼續做後援比較好,如果不行,就讓我認識的產科醫生做檢査。」

美汐抬起臉。姜從帶來的背包中拿出一張列印件,放在矮桌上。「但是,並不是我生孩子,是您生。毎天做這上面的運動,還寫了攝取營養的標準,請注意。體重長得太多的話,要在醫院生。穿現在這麼薄的衣服也是不行的,因為容易發生宮縮。哪一位是您的伴?」

被她一看,憐司便挺直了背,或許不明其意,他曖昧地點了點頭。

「您要多加支持。壓力會通過血液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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