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看護者(坂築巡子Ⅲ) 第一節

從選擇在家臨終關懷護理的時候,她就做好了再也不去醫院的心理準備。她想,萬一要是去醫院,自己大概已經是失去意識的狀態了吧。

「哎?山隅醫生,你為了進這裡的醫大復讀了兩年?真看不出你吃過苦呢。」

坂築巡子身穿淡藍色體檢服坐在病床上,來回晃動著雙腿,一邊朝她現在的主治大夫山隅泰介笑道。山隅是個小個子,雖是娃娃臉,其實有四十二歲,他在這所大學附屬醫院學成之後,歷經幾所醫院,在兩年前開設了出診診所,主要給癌症末期在家療養的患者看病。

「醫生你說和山隅醫生同期,所以你也讀了這裡的醫大對吧?你是作為應屆生應試的嗎?」

巡子向正在山隅旁邊檢査顯示器的負責內窺鏡檢査的醫生問道。不是,我也復讀了兩年呢,對方笑著答道。巡子把腿晃得更厲害些,「是嗎?你們知道彼此都吃過苦,所以連我這樣無理的要求也應承下來嗎。啊,我想到一個好笑的謎語。聽一下?謎面是『我的胃袋』,謎底是『這裡的醫大考試』。好了。」

「這繼語的扣題是?」山隅已經習慣了和巡子之間的問答,他掩藏住苦笑問道。

「這謎語的扣題說的是『很難通過吧』,怎麼樣?」

山隅頓了一頓,不由得笑起來,他朝著目瞪口呆的負責檢査的醫生做了個眼色,意思是一直這樣。對方大概也因此放下心來,噗嗤一笑。

「啊,笑了。哎,醫生,我這麼有精神呢,是不是不需要檢査啊?」

「坂築太太,差不多要開始了。請好好躺下。」

了解情況的山隅溫和地責備道。

「可是,山隅醫生,我選擇了臨終關懷護理。應該是不做治療的吧?」

「關於檢査這件事,您應該和家人商量過並同意了吧,就只是查一下身體眼下是怎樣一個狀況。即便是為了有效地使用珍貴的時間,這也是必要的,您不是理解了嗎?」

巡子終於死心了,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同時放鬆身體。

是六天前的事。她在洗臉池以放鬆的心態按了按飯後一直凸起的肚子。強烈的吐意湧起,她無法忍受並吐了。她有一會兒連動都沒法動,丈夫鷹彥和女兒美汐,還有在一起的外甥憐司,全都驚慌失措,聯繫了上門診所。趕來的山隅在細心做了檢査之後,宣布說很有可能是疾病加劇造成胃的出口變窄。

「總之做個檢査來確認吧。我朋友是內窺鏡的專家,所以可以通融一下。」

巡子提不起勁。得知美汐懷孕,因為想親手抱抱外孫的念頭,生活有了勁頭。根據剩餘壽命告知,死亡的影子也該浮現了,可身體狀況好端端的,她甚至以為說不定發生了奇蹟,是不是病情逐漸好轉了。一旦做檢查,彷彿就會有冷徹的現實擺在眼前,等於說這些情況不過是愚蠢的錯覺罷了,她為此感到害怕。

(不過……要是真的變好了?是不是也許能通過檢査確認到這一點?)

她這樣說服著自己,排遣內窺鏡進入體內的不快感覺。在洗臉池吐了之後有半天不舒服,但第二天就完全好了。吃飯也和迄今為止一樣,可以吃點粥還有營養價值高的湯。要說有問題,就是從以前持續的便秘。只要吃了醫生開的緩釋瀉藥就能少許排一些,但常有吃下的東西堵在小腹下方的感覺。

(對了,不正常的是……)

美汐也苦於愈發嚴重的便秘。母女倆常在餐桌邊討論便秘的痛苦,對於死和生都不得不為日常性的下體問題而煩惱的情形,人就算誇口也無計可施,因為人首先是生物,是動物,她們以奇怪的角度領會到這一點,兩個人常常一起發笑。

突然,頭上傳來「嗯」的一聲,醫生抽了一大口氣。她不覺睜開眼。負責檢查的醫生的濃眉聚在了中央。站在顯示器近旁的山隅的臉上也閃過了緊張。

醫生說明天上門診治時告訴她檢查結果,巡子出了檢査室。已經沒有餘力逗山隅他們笑了。她換過衣服,來到接待大廳。患者和像是患者家屬的人們帶著焦慮的表情在候診。鷹彥大概也在以同樣的神情等著吧。巡子嘔吐的時候,他的臉色看起來倒比她還差。接受檢査,也有一方面是因為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他說「我希望你接受」。可他今天在來這裡之前都戰戰兢兢坐立不安,進了醫院之後便擺出想要立即回去的表情。要是旁邊有個人就好了,可美汐懷孕七個月,如今還在上班,而憐司當然也要工作。想來想去也沒有辦法,要是那孩子在的話……她不禁想起本來想依靠的長子。

她感到難過而移開視線,就在這時,她看到鷹彥在大廳一角擺放植物的位置的旁邊。他暴露出毫無防備的脊背站著,臉湊近窗邊,側臉上浮起一絲淺淡的笑意。

其表情的鬆弛和預想的完全相反,巡子有種被背叛的感覺。她憤然走近,站在他身後,打算在開口前捶一下他的背。

「這樣就行了……啊,這樣就行了呀……」

他帶笑自語道。巡子的氣憤又添了疑問,「你打算幹什麼吶?」說著,她彷彿整個人撞上去般推了一下他的背。

不知是出於驚愕還是疼痛,鷹彥身體僵硬,用面無表情作為掩飾。

「你又想讓我住院?要是情況不好,只要住院就行了,你是這麼想的?」

鷹彥眨巴著眼睛。她知道越問對方越不會吭聲。結婚前,她同情他,認為這般癖性是出於年幼的哥哥死於空襲的打擊,並把沉默寡言看作是源自深思熟慮的性格而抱有好感。可在結婚後,就連生活上必須的場合他也不好好說話,她對此感到焦躁,而對於他人,即便是自己家擁有權利的時候他也不提出要求,也發生過因此損害家人的情形,她不止一次發火,說你該適可而止。她倒是漸漸習慣了,但每當希望他有所主張或反駁的時候,一旦他光是眨巴眼睛一聲不吭,就像是現在她也不覺怒從中來,「你該有很多話要說吧……問我怎麼樣啦,要不要緊啦,說不用擔心啦。」

鷹彥因巡子的話而張開嘴巴。可是,他像是在斟酌,不曉得說哪句話才遂了妻子的意。她感到一陣衝動,想索性欺負一下對方,「算了。啊,我真該和能更好表達自己想法的人結婚。」她扔下這句話,朝計程車候車點走去。

那天,她回到家後仍余怒未消,於是把檢査的疲倦以及預料結果會不好的不安統統算在了鷹彥的頭上,並把他的表情和話語告訴回到家的美汐。

「他是不是想著要是有個萬一只要住院就好,所以若無其事地笑了?還是在考慮我的葬禮呢?想著葬禮只要過得去就行了什麼的。」

她知道鷹彥當然不是這樣的人,但如果不說些責怪別人的話心情就很鬱悶。美汐問鷹彥是真的嗎。他便起身去給院子里的花澆水。

第二天是周六,和休息的美汐一起,三個人聽了來出診的山隅的說明。憐司說有緊急的工作弄完就趕來。此外還有上門護士浦川一同列席。

山隅說,巡子接受過剩餘壽命告知,所以他不打算對檢査結果加隱瞞,巡子也回答說我想拜託你這樣做。

「果然是因為癌的惡化,使胃的出口附近變得狹窄。內視鏡在中途停住,在某個地方無法深入。還留有一點點縫隙,現在可以通過細的東西或水分之類。但是,我認為在近期內,很有可能連這個縫隙也會閉合。」

「這個縫隙消失的話……」巡子問。

「因為沒有出口,所以無法進食。也就是說,無法攝取生存所必需的營養。」

山隅在帶來的紙上簡單地畫了腸胃的畫,一邊說,在這樣的情況下,會做中途把胃和小腸相連的旁路手術,但巡子經別的檢査發現有腹水,所以無法手術。他又說,還有就是可以考慮留置支架這一處理。

「把所謂軟管的東西留在胃裡,就算狹窄進一步發展,被胃消化的食物會通過軟管流向腸道……就是製造這樣的通路的治療。」

「做這樣的治療,對現在的我沒有危險嗎?」巡子又問。

「坂築太太的胃,狹窄的情形有點扭曲,因此如果不實際操作的話不清楚是否能順利留置。還有出血、穿孔、感染的可能,就算留置本身成功了,也不能說就會惡化,或是就沒有以後必須一直住院的情形。」

「那麼……如果這個治療順利的話,之後還能活多久?」

巡子坦率地問。山隅困惑著該不該說,但巡子點了點頭,他似乎下定了決心,苦澀地說道,「如果光是胃的問題,通過這個治療,我期待……再有三個月。只是您還出現了黃疸,可以認為還有其他的轉移,因此坦白說,無法明確地告訴您。」

巡子感到,在腦袋裡儘是些天平在搖擺。

「那麼,如果不做治療,之後還有多久?大概就行。從醫生診斷我的情況來看,那一天什麼時候到來,我希望能請明確告訴我。」

「這是有個人差異的疾病,所以存在誤差,不過……我認為按一個月來考慮為好。」

還有,關於黃疸,轉移到肝並導致肝功能障礙的情況沒有藥物治療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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