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搜索者(蒔野抗太郎Ⅲ) 第二節

醫院的太平間是四面圍繞著灰色牆壁的六席 左右的單調空間,除了房間中央安置有遮蓋著白布的遺體,就只有一張靠著一邊牆壁的長椅。

沒有陪伴者的蹤影,在夜間前台的警衛帶路過來,他說明再過去兩個房間就是家屬休息或者做簡單守靈的鋪設榻榻米的房間,就走了出去。

蒔野目測了遺體的大小。比想像的要小。也沒有身板該有的厚度,他懷疑是不是弄錯人了。只要取下白布大概就清楚了,可由於莫名的恐懼,他無法靠近。

「怎麼了,不看看臉?」

房間入口處站著理理子。大概從昨天起一直守著父親,她頭髮蓬亂,眼睛赤紅。衣服大約是日常穿著,色調樸素,帶著皺痕,不可思議地顯得像個家庭婦女。

「他不會咬住你不放的。他耗盡了精氣神兒停了呼吸,沒留下那樣的餘力。」

她或許也耗盡了體力,挖苦人的聲音沒了力道,如嘆息般掠過。

「無所謂了……已經,結束了。」

蒔野說給自己聽。已經不會再為這個男人煩擾。

一聽這話,理理子從鼻子里重重地噴著氣笑了,朝這邊走近。

「別說傻話。遺體怎麼辦?暫且放在你的公寓?」

「啊?不,放我家很難辦……」

「就算不舉行葬禮,不燒可不行。需要各種各樣的手續,就連運送遺體的車都有手續。這就是人世,可沒法死了就結束了。」

「要這樣的話,你……你和這個男人多年……」

「你出生的時候,這個人也辦了手續吧,而且到你長大為止,他出了各種各樣的力不是?喂,好好睜開眼睛看看吧。是你一直憎恨的男人的最後啊。」

不等蒔野制止,理理子取下了蒙著遺體的白布。或許是護士清潔過身體並換了衣服,遺體被白色和服包裹著,雙手交握在胸前。他也曾目睹母親的遺體,她死得年輕,因而保有生前的形象,看起來僅僅是睡著了一般。然而父親的遺體卻頭髮脫落,額際光禿,眼窩深陷,兩頰消瘦且嘴唇突出,表情既無苦悶也無悲嘆,讓人感到只是消瘦衰竭,彷彿是徹底乾癟死去了。和記憶中的父親完全對不上。蒔野的雙腳喪失了力道,一屁股坐在長椅上。

「誰都一樣,總有一天會來到這裡……這是公平還是不公平呢?」理理子用撫慰般的聲音說著,把手放在一同生活多年的男人的額頭。

遺體由理理子帶回去。她說蒔野的父親在她的餐吧所在的鎮子生活了十多年,相應的有些人際交往。

「不過,你要來送行。還有,遺骨放在你那邊。」

蒔野被要求參加守靈和葬禮,以及領回遺骨,他不情不願地答應下來。殯儀公司的職員和理理子談了下,據說餐吧二樓的樓梯太陡,棺材上不去。

「那就把餐吧靠裡面的桌子作為祭壇,讓來的人在吧台喝酒。」

根據理理子的建議,遺體終於在上午運出了。她說因為一夜沒睡,今天休息,蒔野也向公司請了假回家睡覺。醒來時已是晚上。

他躊躇著該不該把爸爸的死通知親戚。因為長期沒有往來,他決定不通知。那麼對離婚的妻子……蒔野在桌前坐下,打開她的主頁,上面有和繼任丈夫合作的美術書的宣傳。他看看兒子的博客,其中天真地連續記載著學校里發生的事。

到如今沒什麼可對她說的了,他關掉電腦電源,回到床上。

第二天,蒔野在上午辦完事,下午穿上喪服前往理理子的店。他聽說過「玩具庄」這名字是父親根據波德萊爾的別墅取的,但至今仍無法相信那個男人有顆詩人的心。—打開貼著寫有「忌中」的紙的沉重大門,店內充斥著笑聲。身穿喪服的男女坐在吧台的椅子上,理理子在吧台裡面。她梳理過頭髮,化妝也弄成了足以招呼客人的艷麗,就連和服式樣的喪服也顯得像餐吧的裝束。

「哎呀,歡迎。」這招呼也帶著明朗,絲毫沒有太平間里的陰霾,讓人幾乎生出錯覺,以為是不是到另類風格的餐吧來玩呢。理理子擊掌引起周圍的注目,「各位,今天的主賓登場。其實是喪主,但這叫法讓人鬱悶。」

在吧台的人們朝蒔野轉過頭。大概是本地人吧,全都在五六十歲的年紀,一溜樸實的臉,看起來和善,同時也顯出幾分滑頭。

請節哀,承蒙您的父親關照,我們也深感遺憾……人們這樣說著,蒔野光是點點頭,走進理理子所指的裡面。

祭壇設在從前擺著餐桌的位置和最裡頭像是櫥櫃的地方。棺材放在中央,飾有一張大約是幾年前的爸爸的照片,頭髮白了,皺紋也多了,卻快活地笑著。在蒔野的記憶里,不存在以這樣幾乎讓人喜愛的面孔笑著的他。蒔野的心情變壞了,移開視線。祭壇上裝點著花,亮著電燈式的燈籠,蠟燭的火光搖曳,線香的煙繚繞四周。雖然狹窄,倒也足夠在祭壇前站立合掌。

蒔野感覺到眾人的視線,故意沒有合掌。吧台靠近祭壇的位置空著,大約是給蒔野的,理理子說坐吧,往他的杯子倒上啤酒。

「本來這會兒是由主賓致詞……不過故人和這個人之間,有種種情況。」理理子對人們說,「體諒一下哦。總之大家追思故人好好鬧一場吧。」

或許因為全是上了年紀的人,人們理解了她的說法,也沒人特意和蒔野交談,便回到似乎是在他來之前進行的談話上去。說是蒔野的父親講過那樣有意思的話,有過這樣的失敗,除了詩還精通老電影,喜歡下流話題,還常常答應下別人找他商量的事,是個快樂的人……因為是在這樣的席間,蒔野也有心理準備會聽到所謂「好人」這樣的聲音,可他心情仍然一亂,想嚷著說這是誰啊。

人們來了又去,在蒔野身後朝祭壇合掌。傍晚之後,連吧台裡面也進了人,好幾個女人代替理理子來回地斟酒。菜也送了上來,還出現了爛醉的人,走調地唱著歌的人。理理子不時來到蒔野身旁說個兩三句話。說是不光有身為常客的朋友,還有町內會的人以及不熟的客人混雜著,要是累的話在二樓休息好了。但他想到二樓是父親和理理子起居的空間,不想踏足其中,而且尤其懶得動彈,便仍坐在同一把椅子上,光是不斷觥籌交疊。

夜深了,理理子暫且回二樓去打個盹。蒔野也在吧台上趴著睡了。沒多久,讓人愉悅的聲音從某處傳到耳畔。沉靜得彷彿在胸中放了鎮石,像在溫柔地敘說,又像在帶著哀愁發問,聲音在頭頂響過,把文字所表達的心情與風景交織成美麗的形式。蒔野以為是夢,抬起臉來。在吧台的人們閉著眼,側耳傾聽響徹店內的這個聲音。在蒔野旁邊坐著一位瘦面孔的男性,嘀咕道,「我叫中也。這是以前在這兒舉辦詩歌朗誦會的時候錄下的。」

蒔野意識到對方似乎是在朝自己說的,便半睡半醒地講了不習慣的客套話,「啊……那麼,這是,您的朗誦會嗎?挺不錯啊。」

「說什麼呢,這不是你父親的聲音嗎?」

睡意一瞬間消失了,神經集中於耳際。留存在蒔野的記憶表層的,僅僅是任何事都斷然強加於人的傲慢的說話方式,以及夾雜著嘲笑說諷剌話的口吻,但聽著此刻慎重地朗讀出一個個詞的聲音,確實與留在記憶深處的父親的聲音重合。

在這個鎮子和理理子生活,被看成是開朗的媽媽桑和她那不求上進的老公,知識豐富這一點被人另眼相待、還曾經教人詩歌的男人……喜歡下流話題,別人找他商量事情常常接受,曾浮現遺照上那般快活笑容的男人……在理理子變得無法生育的時候整晚安慰她,說兩個人生活就好了,病倒後在手術刀伸進氣管之前,還竭盡全力地朝著未曾謀面的孫子把聲音錄進磁帶的男人……喪失聲音後,在病床上邊流淚邊寫我想見抗太郎的男人……他的身影在蒔野的眼底逐一浮現出來。

想逃離這聲音。他從座位站起身,但腳步踉蹌。他拒絕了別人的手,用手攀著蔓草模樣的牆紙前行,有人給開了門,他便走到外面。他緊緊抱住出現在眼前的電線杆。身體內一陣痙攣,不覺吐了。我不會原諒那個男人,他對我和媽媽來說是壞人,這就夠了,孤單單死掉的媽媽也一定不會原諒他不是嗎……

想著總之要離開這裡,他挪動雙腿,卻絆到了什麼。地面的寒冷很舒服。他想就這樣不起來,閉上眼。寒氣沒多久就使得身體裡面都凍住了,牙齒格格作響。

他發現自己在衚衕模樣的地方,爬出來—看,是「玩具庄」的後面。天色仍暗,他打開關著的餐吧後門,朝里望去。照明被滅掉了,吧台內外都不見人影。店裡的鐘過了四點。祭壇上裝飾著燈籠,燈泡的光使白木棺材和父親的遺照浮現出來。總之眼下很冷,他想要件外套,便穿過吧台里的布簾。通上二樓的樓梯呈現出來。他想借條毯子什麼的,走上樓梯。

二樓看來有兩個房間,在跟前的房間里擺著衣櫥等,理理子的喪服掛在衣架上。感到溫暖的空氣從裡間掩著的隔扇的縫隙流過來,他彷彿被吸引住一般走近,打開隔扇。在只有夜燈的昏暗照明之下,理理子蓋了被子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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