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搜索者(蒔野抗太郎Ⅲ) 第一節

初秋晴朗的早晨,空氣澄澈清透,從大樓之間望得見富士山。蒔野抗太郎從四層樓住宅區頂樓的樓梯平台朝下觀望對面的住家,喝了口罐裝啤酒。

在住家前面停著幾輛警察的車。一星期前,本家十八歲的長女被向她哥哥借錢不成而失控的叔叔用刀刺中胸口,今天早上在進行現場取證。

蒔野在三天前寫成了報道,父母及妹妹的慟哭,滿是人的葬禮的情形等等,被許多人愛過的人在一瞬之間離開這個世界的沒有天理。然而,編輯主任宣布斃稿。

「抱歉,不過野先生,這樣的程度已經拿不到版面了。重視被害人的報道,人氣急轉直下呢。」

讓被害人有全新的呈現,蒔野的這一形式的報道一時間有過人氣,周圍的評價也很高。這漸漸成了形式主義,從讀者那裡也來了批評,說不管什麼樣的被害者都當作善人來描寫,這是偽善,是多愁善感。對於傳達到編輯部的讀者的聲音,蒔野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後來發現,這和寄到主頁上靜人站點的批評相似。

被海老原斃掉稿子的第二天,蒔野去拜訪了靜人的父母家。他想通過其家人和周圍的環境來搞清楚為什麼會有像靜人這樣的人。靜人的母親似乎身體不好,卻以無所畏懼的毅然態度說了話。儘管她聲稱自己信任兒子,但蒔野感到她實際上也不清楚靜人開始哀悼別人的理由。他打算追究的時候,對方說了意想不到的話,他為之語塞。

她開始質問,說比起人物分析,重要的難道不是自己通過和那個人見面得到了什麼嗎。

「你是怎麼看待靜人的?他給你留下了什麼?」

當他走上歸途之後,反駁的念頭回來了。從那樣的傢伙那兒什麼也得不到,難道還會留下什麼嗎……

然而,受靜人的言行舉止影響而寫出的報道獲得好評,這是事實。然後就在他順勢接下去的時候遭到了批評。他從未想過,被說成是色情獵奇的「色獵野」的自己會被說成是偽善,說成多愁善感。自己有什麼改變了嗎……

不,不能變。蒔野把代替早餐的啤酒灌到肚子里,把易拉罐扔進院子。

人們對抓到犯人的案件漠不關心,進行現場取證的人家周圍沒有記者的身影。實際上,倒是就在離這裡大約步行十分鐘的近跟前正聚集著媒體。

作為社會派而為人所知的新聞主播和年輕偶像的外遇糾紛被人發現。正因為那是在平日的節目中謹責政治家倫理低下的人,於是影響擴散,他從昨天開始停止上節目。

在那位播報員有著氣派大門的宅邸前,記者們正無所事事地看報或,發郵件。蒔野剛走近,新人成岡就從電線杆的陰影間揚起手。

「噢,色獵野老小子。又不是兇殺,你怎麼來了?這活計你可沒法動筆吧。」

臉熟的老把式記者朝他打招呼。蒔野苦笑著回了句彼此彼此吧。

「大概吧。如果是尋常兇殺,已經誰也不起勁了。對了,那個明明還有氣兒卻被點上火的十八歲姑娘,已經確定在身份不明的狀態下起訴。好像檢察官從法官那兒獲得了OK。」

開端倒是有衝擊性,但犯人在第二天被捕,而且被害人的身份無法辨認,因此社會的熱點早早地淡了下來,是個就連蒔野都在不覺中開始忘卻的案件。

在下一個瞬間,有人叫了聲「出來了」,所有人都沖向主播的家。閃光燈閃爍,快門聲作響。蒔野也把端著相機的成岡往前推。從前面傳來一句「是保姆」,人潮隨著咂嘴聲退卻,蒔野也相應地回到電線杆的陰影里。傍晚,從主播的事務所送來消息,說明天開記者招待會,記者們便解妝了。蒔野讓成岡回去,自己前往埼玉縣警察廳。他聯繫了在晚報工作時認識的搜查一科重案組長,在搜查總部人跡全無的走廊詢問有關被活著點燃的少女的情況。

重案組長喃喃自語地說,被害人在身份不明的情況下送交檢察機關,警察也感到羞愧。他說,可是在所有的比對以落空告終之後,檢察官和法官交涉並拿到保證,只要能通過證詞等證明被害人的存在,就作為兇殺案維持公判,所以眼下在搜查人員這邊也產生了放棄的情緒。當蒔野問及遺體的處理,聽他說起訴後由地方的福利事務所經手進行火葬,遺骨則交給和該事務所有合作關係的某間寺院。

這是用經費買的三十張啤酒券,請你們用來喝一場,說著,蒔野把券放在和組長隔了一截的椅子上。組長喃喃道,說起來,被害人帶著的行李箱里裝著個不知是熊還是兔子的奇妙布偶,右腳掌的白色部分用馬克筆寫著「kugu」。也把這個名字和幾份名單比對過,卻仍然一無所獲。組長將布偶的照片作為啤酒券的交換在同一把椅子上放了片刻,蒔野暫且查看了一下。果然是奇妙的生物,大概是手工製作的。還有,據說少女興奮的時候講過方言,但誰也不知道是哪兒的話,沒有人知道她的老家。身為主犯的男人供認,少女在他們爭吵的時候突然暴起,因此他一下子怒從中來以至打過了頭。

是什麼原因導致少女突然暴起呢……當蒔野問起理由,組長吐出一句是毒品的影響吧。

「那麼,都這會兒了還怎麼著?你執著於這個被害者的理由是什麼?要是你有什麼線索,可別瞞著我。」

為什麼對她執著,蒔野自己也不太清楚。或許是另一個十八歲少女之死的影響吧。同樣是被殺,一個是被家人朋友們悲痛惋惜,被許多人守護著火葬。另一個卻沒有任何人悲痛惋惜,遺骨一定是被放入把無緣佛 歸在一起祭奠的巨大墓碑下的洞穴中去了。自己死了的話,也……蒔野想著。大約照樣是被放入供無緣佛使用的深深的洞穴中,得不到任何人的哀悼吧。離開埼玉縣警察廳,他僅僅為了求醉而喝了酒。同樣的話語在腦海中反覆響起。即便你死了,也不會有誰理睬。不,你已經死了。兒子不記得你的臉……他走進小巷稍微吐了一下,給可能抱一下的女人撥了一圈電話。在翻動記事本的時候出現了一張粉色的名片,是相識已久的黑社會成員給的,說是只要聯繫的話甚至可以和中學生干一票。蒔野沒有這種興趣。他抓一個是一個地打了電話,但要麼是對方沒接,要麼是他一說名字電話就被掛斷。

他在深夜回到自己家,醉眼瞄到擺在廚房一側的電話上紅燈閃爍。想到有可能錄著那個男人死亡的消息,他緊張起來,按下重放鍵。

「好像真的危險了。他氣若遊絲地喊呢,抗太郎,抗太郎。」父親的愛人理理子懇求道。蒔野狂怒起來,在中途切斷錄音。

他在工作桌前坐下,打開電腦電源,訪問兒子的博客。他想乾脆發封郵件吧:「你真正的父親活著呢。」

你的父親不是什麼優秀的記者。品行低劣,工作也半途而廢,遇到的人全都討厭他。儘管如此,好好地活著呢,就這樣寫。說什麼得了重病所以想見面,我可真像這樣訴苦的父親……僅僅是這個想法制止了蒔野。

他打開自己的主頁,連上靜人的頁面。因為曾目擊他哀悼的女大學生的話,蒔野把站點的標題改成了「哀悼人」。寄來的郵件依舊大都是批評與中傷。目擊的話也全都是旁觀性質的,也包含認錯人的。根據最近的信息,靜人似乎是在東北地區不斷南下,但說什麼「和女人—起的兩個人」,分明是另外的人吧。

往下讀的過程中,看見名為「想見他」的文章,蒔野停了手。

失去相伴三十年的妻子的男人說,在發郵件之際猶豫了好幾天,最終為了整理自己的心情把信發出了……在長長的導言之後,他像下面這樣接著寫道:

「那天傍晚,因為一場急雨,妻子發郵件說帶傘來車站接我,她在人行道走著。一輛超載的卡車不減速地朝那邊拐過去,貨箱上的鋼樑砸在她的身上。那是在兩年前。我現在仍有身體被割開般的感覺,憤怒和悲傷,還有後悔沒給她發簡訊說不用來接。妻子的耳朵失聰。可她不論什麼時都和健全的人一樣,或是做得更好。我父母相繼病倒的時候也是她全心看護,父母被她握著手安心地離世了。遺憾的是我們沒有孩子,但我們一直共同生活,當時還在討論志願為耳朵和眼睛有殘疾的孩子們做些什麼。」

「然而,我竟然因為一瞬間的事故失去了她。說什麼時間帶來治癒,這是個大謊話。憤怒和悔恨都隨著時間而增長。有時候別人說我變開朗了。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想用刀割裂自己顯得開朗的臉。我也想過乾脆追隨她而去。可是,正因為是生來就有殘疾卻總是積極生活的她,我感到僅有這件事她不會允許。我在網上査找『追悼』以及『哀悼』等辭彙作為消遣,其間遇見了這個網站。我讀了大家的留言,了解到『哀悼人』確實是個怪人。他是鬧著玩兒,還是教團的傳教活動呢……」

「即便如此……如果他來問妻子的情況,我想說一說。妻子纖細的手指優雅移動的手語的美。被她用手語告知『我愛你』時的喜悅。我想用手語回應表達愛意的時候,她表示要讀唇語,故意讓我用嘴巴說出『我愛你』,那時候她淘氣的眸子的光彩……我想讓他知道,有位真的很美好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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