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旁觀者(奈義倖世Ⅱ) 第五節

剛把朔也的話說出口,倖世便感到胸口發悶,奔向位於寺院一角的凈手處。她用長柄勺掬起石缽內積蓄的水,就著手捧了水漱口。

「你沒事吧?」

抬起臉時,靜人遞來了手帕。她接過來,連道謝也忘了就按在臉上。她認為,自己的人生全都是惡劣的玩笑。那時也以為是朔也的玩笑,她便說請不要捉弄我。

他說他沒有捉弄,把偷偷帶來的刀的刀柄朝向她。

倖世跑回偏房,戰戰競競地做了就寢的準備。朔也回來時和平時的態度一樣,沉默地睡了。倖世一宿沒睡地迎來天明。他帶著平日的清爽表情起床,說下定決心了么。倖世回問他什麼事,他回答說殺我的事。

不要,倖世叫道。請不要再捉弄我,欺負我。於是,朔也露出親切的笑容說,不好辦啊,我和你結婚,為的就是這個。

倖世說不出話,彷彿是自己被刺中心臟一般,朔也一改平日的高潔印象,用頹廢的語氣對她說,我是草履蟲的次品啊。

「我在寺院出生,常和別人的屍體在同一屋檐下入睡,在墓旁玩耍,看過擁抱死者的人、祈禱的人、無情對待死者的人。屍體不過是物體,我在小時候就已經理解了。然而活著的人們用言辭或物品裝點屍體,或是用虛飾的華麗試圖讓死者永存,又或者試圖對其人生給出排名。人類生存的理由與愛或者夢想都沒有關係。是細胞的力量。和原生動物一樣的細胞的貪婪的生命力使人存活。大腦是為了留下人這一種子而發達的,也就是所謂的副作用,它為和草履蟲一樣而感到羞恥,創造出愚蠢的借口,什麼為了愛和工作而生,什麼因為神佛或是神聖的存在而誕生。這些借口有多不恰當,只要看五分鐘新聞就能理解了吧。構成人類根本的細胞的活動無非是掠奪想要的,或是先做出攻擊以免被掠奪。這些都是許久以前就已證明的事實,可人們仍逃進妄想,把生說得像那麼回寧兒,並裝點死亡。大概是害怕白白地死去吧。怕的並非死亡本身,而是怕自己的死沒有意義,拚命活下來的人生回歸到和原生動物的死一樣的玩意兒,人們怕的是這一真相。」

「我們家把木製的人偶當作本尊來崇拜,但只要從內側的可拆卸部分往裡看就會明白,那樣的紙糊把戲,僅僅是做買賣的道具罷了。對於不得不依靠那種東西的脆弱的人類,就連我父親這樣的俗物都抓住了機會,做兒子的我因此賴以為生。沒有比我發現這個現實那一刻更絕望的了。你聽過對我的好評吧。都是些傻話。學校的成績什麼的,不過是適合記憶與思考的細胞發揮了作用。運動也僅僅是腦的某個部分活躍地運轉,而肉體組織剛好很配合。更為絕望的是,終究是我自己捨不得鄉下鎮子的好評。明明可以考試交白卷,或者跑慢些,但我無法忍受輸給比自己更不適應生存的細胞組們。是草履蟲一般的自尊啊。我也考慮過自殺,可光是想到會被下等細胞組們憐憫就感到厭倦。我把寺院強推給弟弟到了東京,卻是一樣的情形。我讓別人出錢,連外國也轉了一圈。無論在哪裡,人們都用華麗詞句裝點死者,尊崇天上的妄想,試圖逃離自己的死將會和原生動物的死抵達同一處的恐懼。我想索性污濁地活下去吧,就做了絕育手術,試著放蕩地過活。空虛反而一徑見長。而且持續了數千年的多細胞社會系統雖然無聊卻有力,這社會教給我一點,要維持金錢或權力,有時也需要向本該輕蔑的傢伙們低頭。就是說,我還是不夠有秉性來徹底成為反覆說拜託的蠢貨。」

「當我聽說父母家的寺院衰落,愚蠢的自尊又抬頭了。為振興寺院而活動的結果是被稱作菩薩轉世,真可笑。價格低廉的陵園是騙了擁有土地的大嬸殺價買下的,所以就算便宜賣出也有利潤,僅此而已。喪葬祭祀中心也賺了錢,至於家庭暴力的庇護所,是我遇到施主商量遭受暴力的女兒的事而想到的。如果是這樣的女人們,大概可以廉價僱用吧。還能成為寺院的宣傳點。收容老爺爺、老奶奶入內,也是為了寺院的形象和營利的偽裝。至於煩瑣的照顧之類,交給逃進來的女人們做就好。而且老年人的死比什麼都更像是朝我刺來的利刃。彷彿在說不論怎樣試圖樂觀生活,你也總有一天會痴呆、大小便失禁、迎來慘死。」

「所謂死,是指細胞的再生告結。腦細胞也死絕了,變成無。不知何時這樣的事也會發生在我身上。要是在神志不清之後就太遲了。但也有些傢伙說自殺就是輸了。難道就沒有讓人們愕然,能夠連命運也背叛的死嗎?而且,我期冀的是能完美證明神啊佛啊儘是謊言的死。我想到的是被妻子殺死這個方法。被稱作菩薩轉世的男人,被誓言稱愛的妻子殺死……如果是無論如何也不像會做出這等事的女人,就更好了。我邊觀察好幾個女人,邊斟酌計畫,經過了並沒有遇到值得一提的對象的日子之後,你出現了。看似對一切缺乏自信,自白說沒有愛過人,不斷接受並不喜歡的男人,又不斷被施以暴力。討厭人生,也無意改變什麼。這樣的女人和我結婚什麼的,都不像是神或是佛預定的命運。如果我不以強烈的意志推動下去,就不會締結這場姻緣。而且,這個女人殺我?不論是怎樣神聖的存在都無法創造出這個情節。僅僅在貫徹我的意志的情況下才成為可能。」

「好嗎?這不是命令。我在尋求你的共鳴。人和人世都愚笨並且充滿欺瞞。但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和無聊的草履蟲是同等級的生物。我苦於無法處置自己。所以作為妻子,你要把心貼近丈夫,就像你承諾的什麼都肯做,你要設法殺了我。」

那麼……以前是說謊?你沒愛過我?倖世用近乎慘叫的聲音問道。朔也彷彿看到不懂事的幼兒一樣皺眉微笑。

「什麼愛,充其量是對人或物的執著罷了。是把執著巧妙地換了個說法。如果問我有沒有對你執著過,YES。要是殺我,沒有哪個女人像你這樣讓人感到意外。」

不要,我愛你,從心裡愛著你……倖世當場哭倒在地。朔也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倖世懷疑他或許是病了。聽說得了躁鬱症就會說些不可能的事,而且說不定腦袋特別靈光的人的神經患病的可能性也較高。今後不管發生什麼,決不能答應那個要求。就算他口出謾罵或是以暴力相逼,只要忍耐下來,朔也的病也一定會在某個時候疫愈,重返自我。

然而,在這天之後,朔也仍然溫柔待她。也沒有把那個要求說出口。只在夜裡有了變化。在那之前他相隔不到三天就會和她纏綿,如今他卻再也沒有伸手過來。

一周過去了,兩周過去了,倖世感到了擔憂。他是因為自己拒絕了要求而生氣嗎?三周過去了。朔也是在忍耐嗎?她一留心,就發現他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彷彿泡澡出來般面紅耳赤,還散發著倖世不用的香水味兒。就像是故意給她看外遇的證據,她反而無法責備他。如果追問有沒有外遇,他看來會幹脆地承認。倖世感到,接下來如果問他為什麼外遇,他就會舊事重提,說因為倖世沒有答應自己的要求。只要忍耐下來他就一定會恢複原狀,倖世這樣祈禱著,把動搖壓下。

可怕的告白過去之後在第三個月的某天夜裡,朔也的手突然伸了過來。啊,終於……因為曾經壓抑,她全身的愉悅一口氣醒來。她在遇見朔也之前沒感覺過愛。

這身體,是因為朔也才懂得了連汗毛末梢都震顫的歡愉。僅僅是被他的指尖撫摸,全身就起了波瀾,倖世發現,自己曾如何強烈地壓抑著,忍耐著。由於羞恥與歡愉,還有對他的恨以及憐愛,她懷著把身體最深處打開的渴念撲過去,纏在他的身上。感覺到他的身體在自己裡面的時候,她流下了眼淚。他恢複原樣了,愛回來了。不論被怎樣激烈地索求,她都把這當作是他的渴念並承受下來。而他在激烈活動之後,又開始細緻地服侍她。他對倖世的服侍細膩到遍及所有,彷彿是把她曬在一旁三個月的補償,她感到跨越了羞恥,說不定就這樣永遠地失去了自我,就算這樣也沒關係。明明閉著眼,她卻好幾次感到暈眩。

當特彆強烈的暈眩襲來,她慢慢把這感覺壓下去時,想到這回該自己服侍他了。必須盡自己的全部努力服侍他,必須讓他歡愉……倖世抬起身,試圖碰他。就在這時,她的手腕被擰住,臉被推開。冰冷的聲音撞擊著耳膜。

「住手,不給你做。」

朔也赤裸著離開卧室。聽著他穿上衣服外出的聲音,倖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光是在逐漸冷卻的被子上茫然著。

第二天的白天,朔也的態度沒有變化。然後在晚上,他的手又伸了過來。

朔也很溫柔。愛撫她的手的動作也很柔和。倖世自然地以為昨晚是自己把什麼搞砸了,沉浸在接受他的身體的愉悅中。他的服侍又熱忱地開始了。就連醫生可能都沒法碰到的地方享受著服侍,激起倖世必須做點什麼的興奮感。她戰戰兢兢地試圖碰他。伸出去的手瞬間被掃開了。

「我說過吧,不給你做。」朔也用像是判刑般的語氣說道,離開卧室。倖世無法遏制地哭倒在地。

即便如此,朔也在第二天夜裡仍伸手過來,倖世感到恐懼。朔也的動作流暢而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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