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旁觀者(奈義倖世Ⅱ) 第四節

小時候,她常常會覺得恐懼。吃飯或玩耍正酣的時候,她會感到面目不清的黑暗從背後襲來並突然害怕,或是想到門對面張開暗沉沉的洞穴而呆立不動。她預感到會被留在沒有任何人的世界,就連睡覺也覺得可怕。

不安的原因似乎大半由於是父母的不和。倖世沒有父母融洽笑著的記憶。兩個人每天爭執,相互漫罵,有時彼此施以暴力。

父母在倖世六歲的時候離婚,媽媽以勉勉強強沒有辦法的態度帶走了倖世。媽媽那邊的外婆也離過婚,媽媽和倖世搬到了外婆擔任清潔工並居住的東京多摩的公立小區。外婆和媽媽的關係也惡劣,每當外婆發牢騷說「我說過那樣的男人不行」,媽媽就瞪回去,「我沒體驗過幸福家庭,所以沒辦法啊。」

作為接納倖世她們的條件,外婆辭了工作,媽媽開始打晚上的工。家務事是外婆的職責,但從工作中解放出來的她沉迷於打小鋼珠,結果由倖世全部承擔下來。

媽媽有些日子不回家,每到這時,外婆便嘟噥說「這母貓」。不久,媽媽或許是從年齡出發考慮再婚,倖世從小學高年級開始見了幾個她的情人。媽媽讓她穿上僅有一套的外出服,對她說「擺個好人家小姐模樣的臉」,三個人吃頓飯。但男人們為難地看向倖世,要不就是他們自己先回去,要不就是要求媽媽讓倖世先回。她見到的最後一個身為媽媽愛人的男人獨具一格。他用溫柔的眼神凝視倖世,問她喜歡哪個偶像什麼的。下一周也約了三個人見面時,媽媽說「你就把他當作到高中畢業為止的贊助商」。男人買來了倖世回答說喜歡的偶像的寫真集。告別的時候,她被問到「想要個爸爸嗎?」,倖世想起媽媽的話,點了點頭。

有一天,男人來看望倖世她們。看到在亂糟糟的房間里邋遢過活的三個人,男人哭了起來。他責備媽媽,「你不多珍惜一下倖世嗎?」媽媽回嘴道,「你以為你是誰啊。」男人坦言自己也有過一個女兒。他打開垂在胸前的吊墜小盒,露出一名可愛的少女的照片。男人用嘴唇觸碰照片之後,對媽媽說「我們一起養育小倖世吧」,並把倖世抱進懷裡。他的手偶然碰到了倖世的屁股。媽媽驚叫起來,喊著「放開,變態」並打了男人,就作他放開倖世之後,媽媽仍半狂亂地將他趕到外面。

媽媽在三十八歲因蛛網膜下腔出血去世。她為了安放媽媽的遺骨而向外婆打聽墳墓的情況,外婆說早先在東北的小鎮有一處供奉家裡牌位的寺院,從前有自己的父母也在內的先祖的墓,但將近半個世紀沒去祭奠,一定已經不在了,這樣說著,外婆連寺院的名字也沒講。

倖世退了學,在咖啡館還有餐館工作。同一工作單位的青年向她表明好感,她並不喜歡那人,卻在不覺中被當作戀人對待,在對方多次懇求的過程中,倖世想著沒什麼,便委身於他。因為自己不認為是戀愛,她也應過別的年輕人的邀約,於是受到了青年的責備。她不認這個理,鬧起情緒,這又煽起對方的怒火,於是她被打了。

相似的情況接二連三地發生。被不喜歡的對象邀約,按其要求發生關係之後,她破壞承諾或是接受其他男人的邀約,然後遭受暴力。就連看上去沒對任何人動過手的懦弱男人也會揪住她的頭髮,罵她「人渣」,把她推開。

自己作了什麼孽呢……僅僅因為無法真正喜歡對方就被當作人渣,這樣的世界讓人討厭。她不時想起媽媽那個胸前掛著過世女兒照片的情人。如果他成了父親,她被關愛著養育,也能真心喜歡上誰嗎?真羨慕男人死去的女兒。活著這件事並無快樂,她覺得什麼時候死都可以,可一旦死亡就會被忘記,這一恐懼使她留在世上。

倖世二十二歲的時候,外婆服用滅鼠劑身亡。儘管注意到她的痴呆徵兆,但因為她是個奇特舉止較多的人,倖世也就沒管。遺體因為異常死亡被送去解剖,倖世遭到警察問話。她被問及人壽保險或遺產的問題,當警察從背後把手放在她肩上時,倖世陷入了恐慌。她從兒時起一直在害怕的面目不清的黑暗從背後襲來的感覺復甦了,變得完全無法思考。就連外婆遺體的處理也沒法進行。

在警署內負責照顧倖世的巡警幫著她一起處理了遺體,還幫忙弄了個簡單的葬禮。他請了假,把宛如幼兒般蜷成一團的她帶到火葬場,連遺骨也幫忙撿了。巡警名叫倉貫,比她大十五歲,三十七歲,單身。

倉貫屢次來倖世家看看她的狀態,不久便發生了關係。和迄今為止一樣,她絲毫不喜歡對方。那人正是她討厭的類型,身體肥胖,短指頭,眼鏡深處的眼睛猥褻地閃著光,笑起來會發出吹泡泡般的聲音。發生關係之後,他露出低三下四的笑容說,「其實我是第一次和良家女子做這個,剛才不怪吧?」

接受他的求婚,是她懼怕獨自生存的不安之感,還因為感恩於他曾幫忙處理外婆遺體的事。媽媽的遺骨還留在屋裡,倉貫覺得瘮人,說應該和外婆的遺骨一道下葬,並檢點了外婆的物品。在舊糕餅盒裡有本記載著某寺廟郵來的小冊子,還有一份寫著該寺廟儀式指南的傳單。寺廟所在的地點就是外婆從前提過的東北的鎮子。倉貫在調査外婆戶籍的基礎上詢問了該寺廟。得到的回覆說,確實有和外婆的父母姓名一致的人的遺骨。

然而倖世不打算立即前往遙遠的東北,倉貫也以結婚的安排為先。和身無所依的女人結婚似乎在工作上有問題,倖世被他帶著去拜訪了各種各樣的人。媽媽那句「擺個好人家小姐模樣的臉」始終在她腦海中迴響。

這樣的婚姻自然不可能順利。口出不滿的仍是對方。從做菜到其他全部家務,倖世都只能按自己的一套最低限度地完成。倉貫曾說這樣就可以了,但實際開始生活,他便口出抱怨。而且倖世經常獨自外出,彷彿如果沒有獨自一人的時間,她就會因為和他人的生活而窒息。倉貫對此發出了責難。他沒有立即動手,是出於年長十五歲的心理負擔吧。因為倖世不改態度,他的言行逐漸粗暴起來。

最初只是對她戳戳肩膀踢踢屁股的程度。踢的力度逐漸增強,被狠命踢到時,倖世喊疼。於是對方更用力地踢了過來。她開始感到害怕,暫時忍了,又被踢的時候,她剛說住手就被眯眼一瞪,還被擰住臉頰。

對方的暴力日益增長,逐步升級。夫妻生活也成了強迫,倖世被要求和歡場女子一樣行事,她一拒絕,肚子上就挨了打。他有時邊哭訴邊打她,說我原本不是這樣,是你把我變成了這樣。「已經夠了,去死吧。」他說這話是在結婚一年之後。他說「我開槍打死你,我也去死」,連執行的日期都定下了。

她來不及探究對方是不是認真的,而她想到的除此以外的惟一場所是東北小鎮的寺院。帶著手頭僅有的一點兒錢,還有作為拜訪寺院理由的外婆和媽媽的遺骨,倖世乘上北行的列車。

「在那間寺院,我遇見了朔也。」

在倖世的對面,是靜人。但是,比起讓對方傾聽,感覺更像是吐出話語來代替嘔吐。她的心如今正在朝朔也所在的寺院而去的火車裡。

她換乘火車,向人問路,終於抵達寺院,卻不知接下來如何是好。她雙手提著裝有骨灰盒的紙袋,在寺門前的參拜路上來回徘徊的時候,有個聲音問:「您怎麼了?」從參拜路旁通往與寺院鄰接的喪葬祭祀中心的岔道上,一名身著剪裁良好的黑西裝的男性正朝她走來。

男人剪著僧侶般的短髮,端正的五官集中在小面孔的中央,與其勻稱的體形一起給人以緊緻的印象。他有著深厚雙眼皮的眸子里漾出粲然的光,溫柔地開口道,「我是寺里的人,您是在煩惱嗎?」

事後一問,這間寺院設有遭受家庭暴力的女人們藏身的庇護所,他似乎以為倖世也是這樣的女人中的一個。

倖世給他看骨灰盒,說明了墳墓的事。男人帶她進入寺內,査了從前的賬冊,又帶她到寺院背後的一處墓地。男人說幾年前在日照良好的寺院南面開發了新陵園,早先的墓地則在北面的一角。至於倖世先祖的墳墓,男人立即幫著找出來。因為打掃得乾淨,她問是否有人祭奠,得到的回答是,「因為這是重要的人沉睡的地方,我們切實地管理著。」

她正要問供養費用之類是怎樣的情形,他朝倖世伸出手。當時是晚夏,倖世平日外出時會用長袖對襟毛衣遮住帶有淤青的胳膊,但因為她腦子裡光想著逃走的事,她仍是在家時的短袖連衣裙裝束。

男人的手指細而長,讓人以為那是獨立的生物。指甲是潔凈的櫻的顏色,他把手指放在倖世手臂上猶如花瓣形狀的淤青附近,宛如有著纖細翅膀的蝴蝶停在花朵上。

手指靜靜地滑過,掀起連衣裙的衣袖,又碰了她肩上的淤青。倖世不假思索地閉上眼。和疼痛不同的,迄今為止沒有體驗過的瘙癢般的感覺在身體的內部發芽,擴展到全身。手指忽然離開了。倖世幾乎叫出聲。我還不想你離開……她立即感到頸後的碎發被撫到,便壓住聲音。手指放在後頸之上。那裡有塊被倉貫的醜陋手指抓出來的硬痂。手指在硬痂上游移。她衝動地想要脫掉所有衣物。想讓他毫無遺漏地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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