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旁觀者(奈義倖世Ⅱ) 第三節

一整天披著雨衣步行,仍沒有新的發現,就這樣在橋下就寢。水量增加的河流的聲音迫近耳際,並不討厭死,身體卻緊張起來,很難入睡。

她沒有確認日期,所以日子過得混沌,但離開老人的家大約過了將近兩星期吧。山上的樹木開始染上顏色,露宿時蟲聲嘈雜,早晚需要厚衣服。

想起死去的人在世時的身影,哪怕只是一瞬間,也感到胸口發悶。在這苦悶還沒消失的時候,靜人又問起下一名死者的情況。多的時候一天五件,死難者多的事故則有過哀悼超過十個人的情形。倖世感到接連不斷地想像死者的模樣會喪失元氣,便在半途放棄嘗試和他相同的哀悼。

用靜人的話來說,反倒是不要深深地把一個個的人留在心裡,才能繼續哀悼。

「我以為,深深地懷念某人的死是屬於死者家屬或親近的同伴的,也就是所謂特權。我在旅行的過程中意識到,作為他人的我,最好是像記住令人懷念的友人的回憶一樣。」

倖世得知,他的哀悼還有其他許多彷彿是自訂規則般的東西。

靜人說,自殺的情況下,大約顧慮到隱私,除公職人員或名人以外,報道都不透露姓名和年齡。最近,其他死亡事故也多不出現個人的姓名,就算拜訪報道提到的大致位置,有時候誰也不知道該事故,這種時候就無法哀悼。

就算屍體被人發現,因各種原因導致身份不明的場合也是同樣。

有各種各樣的例子讓他煩惱著該怎樣做,結果是,「儘管遺憾,在無法哀悼的場合,我就認為和去世的人沒有『緣分』。」

反過來說,對於能夠哀悼的對象,似乎他感覺到了「緣分」。

「有一次,我在三岔路口偶然選了右邊的路,其結果是發現了供花。有人去世的地點要是在海拔幾千米的山上,或是在遙遠的海上,就沒法輕易到訪。因此,當條件交疊而能夠哀悼的場合,我感到還是看作『緣分』比較恰當……我以為,自己是作為所謂『有緣人』來哀悼。」

那麼,對於沒有「緣分」的死者就什麼也不做嗎,就這樣忘記嗎?倖世問。

「我會記錄去世的日期或是屍體被人發現的日期,不時翻開筆記本追憶。雖然什麼也做不了,但我祈願那一位得以安眠。」

他那一步一步彷彿在確認腳下有什麼的步伐,也是有想法的。

外出旅行的第二年,購物回家的主婦被一個據說想要隨便殺個人的男人從背後剌中,靜人訪問了現場。兇殺地點並沒有標記,他來回兜圈子的時候撞到了一名拿著花束的男性。那是去世的女性的丈夫。當他提及哀悼一事,男人便以失神的視線看向靜人站著的腳下,「就是那裡,就倒在那裡。」

靜人說,他在那之後有一陣子害怕走路。與其說是害怕死者曾經倒卧的地點,不如說是擔心踩著死者本身呢,這樣的強迫觀念使他選擇走在路邊或是快步走,試圖減少雙腳在地面接觸的時間。在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哀悼了許多人的過程中,他領悟到,若是追溯到遙遠的過去,那麼不管是怎樣的地點,有人曾經死去的可能性都不為零,要是這樣,「在自己的腳下,被某人深愛過的人曾經死去,我想邊體會這一點邊繼續旅行,便決定小心地走。不過……」

靜人羞愧般地坦白道,不覺中怔怔地走著的時候也不少。

然而,緩慢也罷,怔怔也罷,倖世已經疲於行走。疲於露宿。疲於看透靜人的真意。他用只能認為是牽強的形式把所有的事說成是愛。她疲於為此而焦躁。朔也愣住了,久久地沉默著。

忽然,倖世感到或許差不多夠了。再這樣走下去也不會有什麼改變吧。

今天走一天,要是沒有收穫就不再旅行了。早上,她邊鑽出睡袋邊下定決心。

〈你終於這樣想了嗎?可真是繞了好遠的路。〉

朔也像是伸了個懶腰一樣久違地出現了。靜人已開始準備早餐。

七個月前,有個高中男生從公寓的十一樓摔死了。

從加油站聽說地點而來到公寓跟前時,向兩名路過的附近主婦模樣的女性問了話。少年似乎是因為藥品的副作用而被幻覺癥狀所侵襲,他衝出房間,翻過走廊的欄杆。據說在第二天,他的同學以及熟人大舉來訪,他去世的公寓停車場被獻了許多花。

花已經沒有留存,靜人在停車場一角屈膝。這時,告訴他情況的兩個女人跑過來,求他別祈禱。二人是死去少年的母親的朋友。她們說眾多的人祈禱少年冥福的事成了負擔,他母親病倒了。

「她在責備自己。她好像把祈禱冥福的人們想成是為了責備自己來的。」

靜人說明白了,走出停車場。可他在前面不遠處電線杆的陰影里重新擺出了哀悼的姿勢,倖世問他,別人都說了有人會因此痛苦,所以別這麼做,可你還在哀悼什麼呢。他回答說,他覺得母親因自責的念頭倒下也是出於對少年的愛,所以哀悼這件事。

〈已經連偽善的人都談不上了呢。是將他人的感情用於自己興趣的自私的人喲。〉

朔也僅在嘴角浮現一絲透出焦躁的笑意。

「已經夠了,下一個我就罷手。打算結束。」

倖世嘆息著反駁朔也,盯視正在哀悼的靜人的後背。

有關下一處走訪的地點,她先讓靜人給她看過謄寫在備忘錄上的新聞報道的內容。往下讀的過程中,倖世失去了鎮定。從肩上瞅著的朔也怪異地笑起來。

在一間租屋裡,二十八歲的女性死於丈夫的暴力。似乎從以前就發生過暴力,近鄰常見到妻子的臉上有瘀傷或聽到屋內的慘叫。她鼻樑骨折那會兒,警察因醫院的通報而介入過,但丈夫聲稱要反省,妻子也沒有提交被害申訴。其後過了一個月,她被丈夫用力踢中腹部,因內出血休克而死亡。

倖世感到,這一案件也和她與朔也的情況類似。但朔也揮舞的並非暴力,而是被稱作「愛」的兇器。從結果上是倖世殺了他,但也可以說,她的心靈在那之前就被殺了。

在租屋附近的老舊商業街打聽到了去世的女子的情況。以花店的女店主為首,美容院的店主以及來買東西的顧客等人都同情去世的女子,對其丈夫則困惑地說道,看起來不像是壞人。靜人一如既往,詢問女子被誰愛過,愛過誰,做了什麼事而被人感謝過。

人們的困惑也一如既往。花店店主含糊道,她還是愛過丈夫的吧。

其他人都擺出打算辯解的表情,但仍回答,她沒有逃走卻和丈夫在一起,也沒有提出被害申訴,所以心底是相愛的吧。也有人說,妻子被救護車運走的時候,曾看見丈夫哭著緊抱住她。

「相信男人會改變吧,她呀。比起單純地說是愛過,不如說是愛過了頭呢。」花店店主說,周圍的人也點著頭,還說起其他關於她的美好回憶。

倖世險些叫出聲來。明明被殺了,卻說什麼「愛過了頭」?

靜人向人們道謝,走向曾是兇殺現場的租屋。顯然他要根據剛聽到的話做哀悼。他在租屋跟前單膝跪地,倖世沒法默默地觀望,「別再做了。不要做過分的事。」

她走近靜人,按住他正要童疊在胸前的手腕。

「她每天被打,最後被狠狠踢中肚子死掉啊。」

「可是……她結了婚,所以哪怕只是一時的,也曾經相愛過,不是嗎?」

〈是吧?你也和我結了婚。也就是說,我們曾經相愛過吧?〉

倖世不理會在肩上嘲諷她的朔也,焦躁地扯過靜人的胳膊。

「用僅僅是一時的事概括人的一生,很奇怪吧?」

「我只是認為,如果能記住對那個人而言可能曾是幸福的時間以及事件就好。」

「你真相信愛是善的?就連偷窺狂也聲稱愛呢。以愛的名義,許多人被殺了。愛是欺騙。是陷阱。要是沒有愛,人類該有多輕鬆?」

倖世的話讓他浮現困惑的表情,這讓人憤慨。她終於將右肩往前一送,「我殺了人啊。殺了這個人。我的愛被利用,被設計並且殺了他。」

「殺了……誰?」靜人的視線彷徨在朔也待著的周遭。朔也怪異地笑了。

「是我丈夫。甲水朔也。你哀悼了吧,在山上的公園……是我丈夫。是我殺的。」

話語接連不斷地湧出來。對朔也的回憶混合著嘔吐感湧上喉頭。

這時,有人從租屋出來,懷疑地看著這邊。即將從嘴裡吐出的話就要回到心底。倖世飛快地走了起來。她想傾吐,想訴說。自己曾被逼迫到殺人的地步,要是現在不立即道出所謂愛這玩意兒的恐怖與醜惡,還有愚蠢,就連呼吸都痛苦。她彷彿分開泥濘前行般尋求著能夠盡情傾訴的場所。

在家家戶戶之間,只見有棵高高聳立的大樹。如果朝它走去就有間寺院。倖世走進杳無人跡的寺院範圍內。她呼吸困難,停了腳步。轉身看去時,眼前是喘著氣站定的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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