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旁觀者(奈義倖世Ⅱ) 第二節

從第二天開始,倖世縮短了和靜人的距離走著。

在廢棄的小學背後失去孩子的父母,他們講述自家孩子的回憶時那活生生的表情恪印在了眼底。告別時,他們的表情也是柔和的。那表情是因為靜人而產生的嗎?是他會一直記住死者的承諾帶來了變化嗎?

〈那伙人,僅僅是想要談話的對象嘛。〉朔也在她肩上打了個哈欠。

〈只要是默默傾聽孩子的情況的對象,誰都可以。〉

確實,少年的父母或許是在事件發生以來頭一回將自象孩子的回憶充分地訴諸他人。要是這樣,靜人也是第一個讓他們想要傾訴的人吧。

走了一程,來到巴士站的時候,靜人確認了價目表,說要乘巴士。和他一同旅行以來一直是步行,倖世以為之後也儘是徒步旅行,以為他在開玩笑。可他說,這十天以來的地點用走的比較方便,但走訪山間的村莊,或是到下一個哀悼地點距離較遠的情況下,他經常乘坐巴士。他說光走路不僅耗時間,而且餐費等費用反而會高。

乘巴士進入市區之後憑著地圖步行,拜訪據說在去年因強盜襲擊死了店主的藥房。店鋪已重新開始營業,從外觀上看,事故的痕迹沒有留存。

等客人離開之後,靜人走進店內。倖世迄今為止是在外面等,但這回她一起進去,在他身後觀望進展。站著應對的男藥劑師被問到去世的店主的情況,便露骨地擺出厭惡的神色。他連倖世也瞪著,問「想知道什麼?是什麼團體?」由於不光是靜人,還有同樣裝束的倖世,他可能就把他們想像成了宗教團體的人。犯人已經抓獲,所以比起報警,他認為趕緊擺脫麻煩才好吧。對於靜人的詢問,他反問了兩遍「愛?」之後,簡短地做了回答。

「那人愛孩子。雙胞胎。他曾笑著說過生日什麼都得兩人份,不容易。他和來取葯的客人們親切地交談,還熟悉過敏癥狀,所以很受感激。」

靜人道過謝,走到外面,在店鋪出入口旁跪下膝蓋。他是根據現在聽到的話做哀悼吧。倖世朝店內看去,藥劑師彷彿看到討厭的東西一樣,皺起臉。

在住宅區內的居民家中,三個月前,七十五歲的丈夫與七十八歲的妻子的遺體被人發現。一直卧病在床的妻子或許是病情惡化而停止了呼吸,護理她的丈夫大約是因為過於絕望停止進食,僅留下「什麼也做不了」的便條,採取了如世間所說的餓死。

附近的人告訴靜人,那住宅在居住者消失的如今仍然是穩當的樣子,不顯頹狀。有關那對據說一直住在同一個地方的夫婦,他在緊靠住家後面的糧店打聽了一番。或許是因為旅行裝束的男女聲稱想打聽死者的這一情形,看店的中年女人問:

「你們……莫不是在做朝聖者一類的事?」

據說她去年剛巡禮過四國的寺院。她同情去世的老夫婦,不斷地嘆息搖頭,說為什麼迎來那樣的臨終。

靜人對二人的臨終沒有表現興趣,和迄今為止一樣,他詢問了二人的愛與感謝。對方以略為掃興的神情喃喃道,「感謝呀……」,將視線投向遠方說起來。

她說,老夫婦精心撫育的愛女在二十歲上因病去世,那之後二人便相互支持著幾近分崩的內心活下來。妻子手巧,從以前就從事縫紉,細緻的活計為附近的人們所喜愛。丈夫性子急躁,也有不喜歡他的人,但他從管道安設公司退休後免費修理老人家的水管什麼的,到如今也有不少人感恩。

聽完這番話,靜人和倖世正打算走出店鋪,被女人叫住。她到裡面去了一會兒,不久便拿著個小包現身,說是匆忙捏就的飯糰,遞給靜人。

天很快黑下來,差不多需要定下露宿之地了。

倖世在右轉的道路盡頭髮現了公園,可靜人筆直地往前走,大約十分鐘後,他停下腳步,說在這裡休息。那是在馬路上,除了路旁有公用電話以外,沒有休息的地方。

倖世建議說回剛才的公園怎麼樣。靜人將視線落在自己的廉價腕錶上,「我七點鐘必須打個電話。因為附近沒有公用電話,要在這兒等。」

說著,他把登山包卸下,從中取出一冊筆記本。一打開他要找的頁面,只見用透明膠布貼著兩張印有偶像男演員的電話卡。其中一張還有用過的痕迹。

「這電話卡是怎麼回事……感覺與你不相襯。」倖世問。

「這是哀悼過的某個人的家屬給我的。」

五年前,在北陸的鎮子,有一名三十七歲的男性自殺了。是發生在公司委以重任並持續加班之後的事。當時,公司和勞動標準監督署都主張是個人的原因,但在死者家屬的申訴之下,在一年後被認定為過勞自殺的勞動事故。靜人說,地方報紙刊載了該報道,所以他也知道了這事。

他到訪是在兩年前,他在鎮子里轉悠著打聽男人的情況,似乎有誰告訴了死者家屬,他在店裡詢問的時候,死者的妻子和念中學的女兒出現了,質問他在做什麼。他就哀悼做了說明,回答說打算一直記住死者。

於是女兒罵他是「騙子」。女兒的母親說,男人的情況被報道之後,有人來採訪,也有人重新表示了歉疚之情但隨著時間的流逝,男人的死被人忘卻,也許是因為社會上有人反對這是過勞自殺,但就算在忌日,來訪的人也稀少。

「那家的女兒說,如果你聲稱要記住的話不是說謊,那就在忌日打電話。」

倖世覺得這是念中學的女兒無法相信靜人的話,打算為難一下宗教狂熱的怪人,或是打算擊破她以為僅是當面表示的偽善行為,便將帶著的電話卡給了靜人。所以,她一定沒期待真有電話打來。

「不是的。去年,我和那家女兒通了電話。我想今天一定也能說上話吧。」

到了約定的時間,靜人用電話卡撥打電話。似乎對方立即接起電話。靜人一報出名字,對方大約說了什麼,他輕微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是約好了嗎?是啊,我現在仍在繼續旅行。」

對方說了什麼,對此他微笑道,「嗯,很快就有紅葉了。是你父親鍾愛的季節呢。也是你出生的月份。」

看著他以柔和的表情說著話,倖世感到,其中也映出了對方的表情。

決定在公園住下,就著路燈的照明吃了飯,用轉動手柄發電的手電筒附帶的收音機聽了廣播。如果能得到死者的消息,靜人就會做筆記,但這一天自始至終都是經濟和體育的話題。在入睡前,他借著手電筒的光線翻開筆記本,寫下這一天哀悼的對象的姓名及地點,被誰愛過,愛過誰,因為什麼事被人感謝過。結束這些之後,他翻回幾天前的頁面,重讀哀悼過的對象的記述,將一個個人的哀悼在記憶里翻新。從前倖世詢問時他曾答道,哀悼的對象為數眾多,而背誦有限,他是為了深深刻在心中而重讀。

在這個晚上,被他小聲念出的有關死者的愛與感謝的逸事,恍若念佛或吟誦一般,倖世一邊聽著一邊在睡袋中蜷起身體,也因為疲勞,她不覺中睡了過去。

〈這樣胡鬧的舉動,你到底打算持續到什麼時候?〉

朔也開口說話是在第二天一早。靜人正在公共廁所洗臉。

〈誰好像愛誰,全都不過是錯覺。感謝之類的東西也是一樣。就算能聽到出自誤解或錯覺的關於死者的回憶,也不會改變任何事,而且不過是徒勞吧。〉

「可是,這事因人而異,也有人會因為向誰訴說而獲救,不是嗎?」倖世沒有自信地回道,「你不是也常在寺院傾聽死者家屬的訴說嗎?」

〈那是生意上的。就是因為拘泥於愚不可及的死者的回憶,人類才絲毫沒有進步。〉

「要是人就是這樣的生物,那就沒有辦法不是嗎?」

〈你很是偏袒那傢伙嘛。差不多也該把殺了我的事說給那傢伙聽,怎麼樣?〉

一想到這個,她便感到胸口發悶。該怎樣說,何時提起,她下不了決心。

靜人回來了。雖然是早上,其步伐卻顯得疲憊。就算似乎是習慣了日復一日哀悼某人的行為,是不是在肉體上乃至精神上也會有異常反應呢?早上起床不久,或是入睡之前,他有時看來極度憔悴。感到他眼下就這樣倒下也不奇怪,倖世不安起來。

「再稍微休息一下如何?」她試著說道。

「咦,為什麼?我完全沒問題。那麼,我們差不多該走了吧。」

他像給自己鼓勁般轉了幾下肩膀,然後彷彿很沉地背上登山包。

在街道中心地帶的商業街一隅有間小小的書店。四年前,在關門後,店長和打工的女孩被某人襲擊並被綁起來,之後店鋪被縱火,兩人都死去了。

靜人說他在案件發生不久後到訪,今天是第二次。當時還留有火燒的痕迹,有關被害者的消息也較多,似乎不缺哀悼用的信息。這一次,當站在他指出的地點跟前,這裡已成了無人的停車場。時間尚早,沒開門的店鋪較多,走在路上的人匆匆去上班或上學,似乎很難打聽什麼。沒有辦法而在停車場周圍走一走的時候,一名四十歲左右的男性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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