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旁觀者(奈義倖世Ⅱ) 第一節

奈義倖世所在的東北地區小鎮,被帶著圓弧的印象柔和的群山所環繞。

日曆上是秋天,但山上綠意豐盛,知了仍在鳴叫。這個在知名觀光地近旁的鎮子大概是外出前往繁華地工作的人們的棲息之城吧。沒有顯眼的建築物,蕩漾著悠閑的氛圍,在主幹線上往來的車輛數量較多,卻不常看見人的身影。

喇叭聲響起,卡車在眼前飛馳而過。倖世在道路大轉彎的內側人行道上背靠山牆坐著。喇叭是朝著車道對面在安全欄杆前跪著的坂築靜人的。他所在的地方沒有人行道,靜人仍然遭遇喇叭聲的催促,仍在車道邊把雙手放在胸前,繼續閉目合眼。

並非通過報紙或收音機的報道得知的所在。走著走著,他發現在安全欄杆和支柱之間插著小小的花束。花束上什麼也沒寫,倒是在安全欄杆上留有馬克筆之類的塗鴉。如同墓志銘般,記錄著好像是在這裡去世的人的姓名和出生年月,還有去世的日期,並寫著「在天堂也和風一塊兒飛馳」、「我去之前讓天使坐在摩托后座」、「渾蛋,謝謝」等等。在二十四歲去世的人,大約是在騎摩托車時在這兒遇到了事故吧。

靜人看樣子是在哀悼,寫下這些記錄的似乎是朋友或是戀人,去世的人物被他們愛過,他也愛過他們,並且相互感謝過吧。

「無聊。傻氣。你是這樣想吧?」甲水朔也將端正的臉龐探到倖世的右肩上,嘲諷地笑了。

〈可是,一邊感到無聊一邊還一起走的你,倒是比他更無聊呢。〉

眼下的倖世,連回一句閉嘴的氣力也沒有。

從她開始和靜人步行,到了第八天。靜人哀悼他人的言行和倖世迄今為止對愛與死所懷有的想法都合不來。朔也或許也同樣,他一邊笑靜人,同時顯然也困惑著。捅了朔也的是自己,可他如今在她肩上越來越真切,幾乎無法置信他真的死了。正因為如此,她想,和走訪人的死亡的靜人一同旅行,窮究所謂哀悼的行為與所謂死這一存在的本質,或許能找出哪怕是答案的一隅,該怎樣看待朔也的存在,該如何處置自己的性命。

靜人沒有拒絕倖世一同步行。他也沒問倖世是怎樣的人,怎麼想到要同行。從第一天開始便是如此。

倖世最初低估了情況,以為一方面他走得慢,跟著走並非難事。然而,運動不足的腳在第一天夜裡肌肉酸痛,動彈不得,剛到他說要露宿的公園,她便倒在了長椅上。深夜,她因腳痛而醒來,發現身上蓋著睡袋,套著毛衣的靜人彷彿守夜般睡在鋪在長凳前面地上的報紙上。

第二天早上,倖世向他道謝,她正打算邁步,腳抽筋了。靜人大約看不下去,便建議說今天會在附近轉悠,晚上還回到公園,所以你如果無論如何都想一起走,從明天開始如何呢。倖世相信了他的話,乘巴士抵達繁華街道,在桑拿做了腰腿的按摩之後沉沉入睡。她在離開監獄時以不再出現的保證從朔也父母家拿到的錢還剩下許多。她扔掉帶來的包,買了登山包和睡袋、便於旅行的鞋子及衣服,為今後的旅行作準備。晚上,她等在公園,靜人如約回來了。

從第二天開始,大概因為休養和鞋子的功勞,她好歹能跟著靜人走了。也考慮到之前跟不上的時候,她便事先向他詢問是以怎樣的順序去哪些地方。靜人打開筆記本和地圖,詳細地做了說明。疲勞嚴重的時候,她有時便以巴士或計程車先行一步等他。只要在他說明的地點等著,他一定會現身。

〈你這樣取巧,算得上是跟著他走嗎?〉

朔也在這一周里不時掛在嘴上的嘲諷確實沒錯,而她回答說,在習慣之前沒有辦法。吃飯她也有幾次一個人在餐廳或小飯館吃了熱的食物,並在第六天住了賓館。次日則早早起床,在靜人出發前趕到他露宿的地方,大約是反作用,昨晚她又重新住在公園,卻很難入睡,今天從早上起就身子慵倦。

〈不光是取巧。你不管什麼時候都只是看著。這有什麼意義?〉

靜人在商店打聽去世之人的情形或是向走過的人詢問時,她為了裝作沒有關係,離開相當的距離。即便隔著距離,人們一定不會把背著登山包和睡袋的她看作不相干,可她畢竟不願被看作一道的人。還有靜人在有人去世的地方擺出例行的奇怪姿勢時,她也在稍遠的位置默默眺望。

「可是,就算他的行為是偽善的,沒有意義,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做自己想做的事。與這相比,光是看著的你,老實說比他更沒有價值呢。」

對朔也的話,她沒法反駁。靜人在哀悼人們的死,這一事實確實得到了確認,但她仍不了解其中的含義,也不覺得有意義。交通事故或兇殺,火燒或災害或意外事故……靜人所哀悼的死者之中也有倖世產生同情的例子,但就算這樣,她也不覺得自己能做什麼。兩三天的話沒法明白。四五天的話還有看不到的東西……她這樣一直反駁朔也,但既沒有更深一步思考死亡的契機,而對於和朔也的關係以及對自己的生死,她也始終沒有得到任何答案。

「你好像虛度了整整一周啊。該說是邊虛度邊長生么。」朔也冷冷說道,對此,倖世終於出聲道,「請別再說了。」

她和做完哀悼朝這邊走來的靜人對上了視線。

「您說什麼?」他問。

倖世搖搖頭。靜人嘴角鬆開,彷彿「呼」地吁了口氣。她在旅行期間常和朔也爭執。對靜人而言,大約把她看作一個有自言自語習慣的怪女人吧。

「我只是有點兒耳鳴。走吧,是廢棄的小學對吧。」

稍微往前一些,像是有所和鄰鎮的學校合併而被廢棄的小學。在那裡,有個十七歲的少年和同學打架,倒下時碰到的地方不巧而致死。靜人在三年前由報紙和雜誌得知此事,因為旅行的行程安排,來這裡倒是頭一回。

不久,從沿著主幹道的人行道可以望見進入山側的坡道,殘留著顯示有所小學的路標。爬上短短的斜坡,便能看見纏繞著藤蔓的校門,雜草叢生的校園深處建有陳舊的校舍。校舍的入口及窗戶上釘著木板,人們無法進入。

「在報道中寫著,是在後院的焚燒爐旁。」

靜人說著繞到校舍的後頭。緊挨著後院,有一處焚燒爐的殘骸。

在那前頭,枝幹纖細的樹筆直地聳向空中。在高高的枝頭有淺淡的鵝黃色小花,以線香煙花般朝四面八方彈射的姿態無計其數地盛開著。

靜人走近說,「是刺龍芽呢。」或許是因為長期持續旅行,他熟知花木的名字。

以刺龍芽樹為中心,在半徑約兩米左右的圓圈內沒有雜草。是有人用手割除的吧。靠著樹榦放有一把像是幼兒用的木椅,座位上擺著花束。

倖世感到,少年一定是在這兒去世的。花束的花朵雖然枯萎了,但看來不算太舊。

「來這裡的途中沒能打聽到少年的情形,你打算怎麼哀悼呢?」

倖世問道。靜人回答,沒法打聽到的時候就參照報道,這次因為雜誌上登過跨頁的報道,打算在此基礎上哀悼。問及內容,他便翻開厚厚的筆記本。以前問過他,他說這是所謂的備忘錄,上面謄寫了報章雜誌的報道、收音機里聽到的新聞,在做過哀悼之後,他會在正式的筆記本上留下哀悼的記錄。

在備忘錄的某一頁貼著從雜誌剪下的去世少年的大頭照。胖乎乎的圓臉,眼中神色柔和。那下面緊接著是眷寫的文章。

去世的少年有著易怒的性格,曾因扒竊被警察輔導,還因縱火未遂受過警告。另一方面記載著,也有為數不多的朋友說少年心地善良,從不講別人的壞話,記者的感想則是父母的過度保護使孩子產生了不正當的行為,導致悲劇。

採用這篇報道的哪一部分來和哀悼相連呢……倖世感到不可思議,朝他看去,「既然是過度保護,只要改變看待的角度,我以為是指他被父母深深地愛過。另外,還有朋友說他心地善良。我哀悼這一事實。」

〈喂,你也按他說的試著哀悼好了。光是看著什麼也不會明白。〉

一邊眺望著在刺龍芽樹的樹根處單膝跪地的靜人,朔也在她肩上說道。

無所作為地度過了到此為止的旅行,疲憊與空虛使她無法將這句嘲諷一聽而過。

「就連你,你不也光是看著嗎?」倖世出聲說道。靜人或許專註於哀悼,一動也不動。

「你這樣在肩上一動不動地待著……莫非,是打算纏住我嗎?」

她轉過頭,向朔也問道。他從鼻子里笑了。

〈那個啊,怎麼樣呢。不過,你有被纏住的理由吧?你捅了我。〉

「那可是……說讓我殺你的,是你啊。」

朔也扭過臉。他只在自己方便的時候出現,諸如嘲諷倖世,此外大抵潛在背後。他現在也正打算退到背後去。

「別逃。我實現了你的願望。纏著我不正常吧。」

自從決定實現他的願望以來,倖世不再相信愛是善的。要是沒有愛,就不會有導致殺死他的地獄般的日復一日,當然也就沒有現在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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