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代言者(坂築巡子Ⅱ) 第四節

自稱是周刊記者的男人出現,是在九月下旬的周六的下午。

巡子選了在家的臨終護理,大約兩個月。按醫生的宣判,覺得死的影子隨時浮現也不足為怪,但身體並沒有怎麼變差。

吃飯要避免硬的或不易消化的食物,三餐都好好地吃了,睡得也不錯。和發現生病前一樣,她每周三次前往附近的老人之家做輔助用餐的志願者,還作為婦女會的核心人物參與迎接十月底召開的秋季慶典的活動。出診醫生在周三上午來問診,上門護士除了同樣在周三,還在周一和周五過來,每回幾乎都是拉拉家常就過去了。在這一個月中稱得上治療的,便是感到腹部的疼痛略有增強,醫生讓早上九點和晚上九點服用的嗎啡片劑由兩片增加到了三片。麻煩的僅僅是副作用的便秘有些痛苦吧。

至於便秘,懷孕的美汐也是一樣。巡子也在懷孕過程中經歷過,美汐儘管遵照醫囑想法攝取食物纖維,還是苦於只排出硬狀的。

朝向死亡的母親和將要誕生新生命的女兒,不僅是食物,連排泄的痛苦都相通,這讓巡子感到不可思議。生與死在可說是低級的生理層面上相鄰的事實,讓她感到近乎過剩的死亡的印象以及恐懼總算有所和緩。

附近的人相信巡子治癒了,有時會感到就連鷹彥或美汐也好像忘了她的病情之重。憐司也同樣,巡子道明真相,說大約沒法迎來新的一年,可他不怎麼相信,說不會再上當喲。

對憐司的母親也聲稱治好了病。在滋賀照管著一家小型運輸公司的她沒法輕易外出,在巡子如今的狀態,也沒什麼可讓她做的。巡子也預先堵了憐司的嘴,說是比起無用地讓他媽媽悲傷,不如在最後看一眼的時候再講。

憐司對此又說,既是親戚又是好友卻不說明,很是奇怪,他因此懷疑巡子的坦白。

「那麼,靜人哥呢?如果病情是真的,不早些告訴他可不行吧?」

在巡子坦白之後,他勸了好些次,說應該通知靜人。對於以前只有一個公司借用的手機的靜人,如今沒有途徑可聯繫。憐司說那麼用報紙廣告呢,美汐對此做了研究。說是尋人之類的緊急廣告有可能被用於犯罪,必須先向警察提出搜査申請,獲得類似於報案號碼一類的東西。巡子當然無意提交靜人的搜査申請。

八月下旬的戍日 正好是星期天,巡子他們坐憐司的車去了水天宮 。在戍日纏繞肚帶祈願順產的習俗本來是在懷孕第五個月進行,但也因為美汐坦承懷孕較遲,當天是懷孕二十周零三天,進入了第六個月。

在神官唱禱祝詞之前,用憐司的相機在神社的大殿前拍紀念照。「我來拍吧。」有位上了年紀的女性說道。憐司道謝後遞過相機並站在鷹彥的外側時,那位女性說,「年輕夫婦站在中間比較好哦。」巡子他們一定是各自浮現出複雜的表情。就在對方訝異地放下相機時,鷹彥退開身子,讓憐司到中間和美汐並排。後來確認畫面,只見鷹彥是平時的表情,憐司和巡子笨拙地笑著,美汐則一臉嚴肅。

一旦美汐的孩子出生,「是我的孩子,」憐司對高久保他們所說的話在那之後誰也沒有再提。巡子也沒想過憐司會和美汐當真結婚,而且即便他從過去就喜歡美汐,且不說孩子的問題,巡子沒有一點兒要讓他負責的想法。另外,至於美汐本人怎麼想,因為她什麼也沒說所以不清楚,而憐司與美汐的關係失去了以往讓人想到兄妹的親密感,奇異地轉為僵硬的氣氛。

在和高久保他們談過後不久,美汐自己去領了母子手冊 。大約她在努力儘早轉換心情吧,隨即她又在工作單位宣告了懷孕。據說,對於驚問她什麼時候結了婚的上司和同事,她堅持說是個人問題所以不作回答。

巡子把求來的肚帶供在佛壇,喊過換上舒適衣服的美汐,暫且幫她把肚帶卷在衣服上。接著,美汐就這個樣子到了起居室,把手放在纏繞著白色帶子的腹部,對等待著的鷹彥和憐司說,「這是我的孩子。」

美汐冷靜地注視著困惑的男人們,「憐司……這個那個的謝謝了。不過,這是我的孩子。」

憐司大約因此反應過來,浮現以往的明朗笑容答道:「哦,我知道。肯定會成為神氣活現的調皮孩子吧。」

那之後,他們又恢複成和原來一樣總在爭執的兩個人。

五天後,美汐在醫院做超聲波檢査,巡子和鷹彥也跟著去了。兩個人還被允許進人監察室。滾輪般的器具在美汐的肚子上一動,顯示器畫面上便呈現出生命的形狀。能清晰地分辨頭部和身體,眼睛和嘴也成形了。手指似乎也能動彈,大概是巧合,正如醫生所說的,「噢,在做勝利手勢呢」,胎兒豎著兩個指頭。

從腦袋到屁股的坐高有十四厘米之多,看見小小的心臟「咚咚咚咚」地迅速活潑地動著,巡子沒忍住眼淚,鷹彥也擦了擦眼角。

九月上旬的星期五,地區保健所開設了以懷孕中期的母親為對象的班級,進入第二十二周的美汐也參加了。她說看到也有四十六歲的女性以及十多歲的少女參加,發現不僅是自己惴惴不安,因而放了心。這天夜裡,憐司也來了,配著巡子做的燉菜和沙拉,男人們吃日常的米飯,美汐受不了米飯的氣味便吃麵包,巡子則把飯熬成粥,將燉菜細細嚼碎吃了。憐司對美汐關於媽媽班的話插科打諢,餐桌笑聲不絕。巡子想,這個家什麼問題也沒有,我們是被眷顧的。要說到願望,接下來希望靜人在這裡……那孩子如今在哪兒呢……

「怎麼了,伯母?哪兒疼嗎?」憐司擔心地問。巡子慌忙擦擦眼角,說是想出了有趣的謎語自個兒發笑呢。

「喂,這個謎語,想聽嗎?」她向大家問時,被齊聲謝絕說「下次吧」。

九月下旬的星期六,巡子在早餐過程中覺得胃部有膨脹滿腹的感覺,飯後好一陣仍持續著胃部鼓脹之感。美汐為了準備迎接寶寶的用品,說想去趟百貨商場,於是憐司用車送她。巡子也想陪著去,但有個早就定下的婦女會的聚會,再加上鷹彥大概會擔心她的身體,便留在家裡。

在婦女會,確認了一個月後的秋季慶典拉花車的路線,同時巡子被推舉為看護孩子們的燈籠隊列的頭兒。巡子考慮過推辭,但有人擔憂地說:「你似乎臉色不好,不要緊嗎?」,她反倒頑固起來,一口答應說我沒事。鷹彥等在聚會地點的公民館外,會後結伴回了家。巡子一進家中,鷹彥便獨自為晚餐外出購物。

那個男人出現,是在巡子用洗臉池的鏡子査看腹部的突起的時候。這幾天一吃過飯,肚子上部便圓鼓鼓地突出來。過一段時間就癟回去,因此對鷹彥也好,出診醫生或上門護士也好,巡子都還沒說起,但總覺得有些在意。

(神啊,別成為壞東西……)

她彷彿念咒般念著,並用手心稍加撫摸的時候,對講機響了。

中年男人的聲音報出著名出版社的名號,說這是坂築靜人先生的家吧,他在家嗎?問他名字,回答說叫ShiYe,夏天和靜人在北海道見過。比起對方的來意,巡子被他和靜人最近見過這一事實所吸引,打開了門。

油光光的臉上堆滿分明是做作笑容的男人正站在玄關跟前。他晃眼偷偷看向她身後的室內,一邊從起皺的西裝內袋拿出名片。確認了他是周刊記者,名字叫做「蒔野抗太郎」,巡子問其來意。對方沒有立即回答,「您是靜人君的母親吧。有哪兒不舒服嗎?臉色似乎有些不妙。」

「沒有,我身體有段時間不好。現在倒是完全健康。」

「是嗎?和靜人君是因為某個案件而認識的,我對他的行為懷有興趣……關於拜訪有人去世的地方的旅行,我從警察那兒聽說你們全家也是知道的。」

「……周刊,就是說,您打算把靜人的事寫成報道嗎?」

「不不,什麼都還沒定。總之我不太明白他的行動的含義。」

「那孩子有精神嗎?沒有生病或是受傷什麼的吧?」

「您要看照片嗎?是他拜訪嬰兒去世的公寓的時候。」

對方和顏悅色地說著,然而沒有拿出照片的樣子。察覺到對方等著這邊讓他進屋,巡子後悔自己焦急地打聽靜人的模樣,讓他來到起居室。

叫做蒔野的男人大約是故意的吧,他肆無忌憚地看了一圈室內,甚至摸了摸柱子,「是嗎,就是在這裡,那個靜人君出生並長大對嗎?不,可是……」

說著,他現出苦笑。「失禮了,但很普通呢。好像沒有值得一說的特別之處。」

「您說,特別?」

巡子給對方備上大麥茶,一邊問道。蒔野在臉面前誇張地擺了擺手,「請別介意。靜人君在某種意義上是特殊的存在,所以我擅自推測,生養他的家也會有什麼與眾不同的生育環境吧。可是……」

巡子剛坐下,蒔野便立即毫不客氣地問了坂築家的成員構成,此外還有各自的年齡,有無工作和工作類型,進而乃至信仰的宗教。其態度暗暗透露出,在巡子回答之前,他不打算示以靜人的照片,巡子按捺住焦躁,暫且回答了他所問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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