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代言者(坂築巡子Ⅱ) 第三節

巡子不間斷地說到這裡,暫時停了口。

重新經歷從過去到現在的時間,她曾擔心會耐不住疲勞,但或許因為心情上有張力,她感到身體狀況比預想的要好。另外,追溯體驗靜人的心情,她也對自己以前的各個時候有所反省,也有些後悔,感覺是在精神上纖弱的部分又負了傷。

她抬起臉,只見高久保像是情緒混亂,眼神搖擺不定,其兄長沒有流露情緒,眼鏡深處的眼除一動不動地略微朝下。憐司聽了一堆自己曾仰慕的靜人的事,大約都是他不知道的,他比高久保更為困惑該如何接受,一副急不可待的神情,像是想說什麼卻無法成言。

回頭時,鷹彥和美汐都坐在汐子的斜後方,以宛如被告家族般的氛圍乖乖地低著頭。就這樣繼續往後說嗎,巡子正在困惑,憐司問,「我兩年前見面時,他也不是在尋找自我,而是在做你剛說的旅行?」

其中透出言外之意,意思是還有很多想問的,但姑且先問這個。

巡子以微笑代替回答,她翻動日記,決定再往下講一些。

靜人外出旅行後,間或有警察的詢問。仍舊是他在案件現場徘徊,或是在火災現場附近四處向人問話,以監護的名義被帶往警署。巡子好幾次被警察要求前來帶人,她卻沒答應。去接的當口,靜人大約又會外出旅行,倒不如通過警察下一劑苦藥,讓他稍微吃點苦頭,希望他自己能領悟到該結束旅行了。

實際上,因為並無嫌疑,靜人似乎很快被釋放了。或許是他逐漸習慣了對答,警察方面的詢問減少,即便偶有聯絡也不過是身份確認罷了。

一年後的正月過半,靜人遵守約定回來了。他的兩頰清減,眼睛凹陷,胸膛變得消瘦。因其疲態畢露,巡子一邊守著他,一邊甚至想到帶他去醫院,他睡了一整天,起床後稍作進食便又睡去。然後又是幾次進食和睡眠,也洗了澡,他終於能夠開口,是在回家後第三天的夜晚。

身體好嗎,好好吃飯嗎,在哪裡睡的……對巡子的問題,靜人以寥寥數數語作了回答。他在日常生活中設法壓縮開支,也因為這個最初瘦了些,但三個月後便穩固下來。他說如今身體也輕快了,恢複了原本的健康狀況。

「之後……你還是在走訪有人去世的地方?」

對巡子的問題,他像是為了掩飾嘆息般用手心擦了下嘴角後,「嗯,對人,做了哀悼……」

那是靜人第一次將到訪有人去世的地點並追思死者的行為稱作「哀悼」。問起這話的含義,他以低微的聲音說,因為不是祈禱冥福,而是試圖記住死者的心理活動,比起祈禱,感到「哀悼」一詞更加貼切。

「那麼這就結束了吧,回家了是吧。」

美汐急不可耐地說道。音量調低的電視上正在播放重大災害造成的受害者的追悼式的影像。靜人一動不動地將視線投向電視。

第二天,他去祭奠了好友的墓和家人的墓,接下來的第二天,他似乎是從相關的人那兒打聽了在兒童住院樓相識的孩子們的墓,並去祭奠了一番。再接下來的一天,他坐在房間的搖椅上想事情,後一天準備了鞋子以及換洗衣物,在第二天早上,他以於心不安的神情對家人說:「抱歉,我要走了……覺得誰都還沒哀悼好。」

再別做了,美汐以接近悲鳴的聲音阻止道,但靜人垂下眼睛,走向玄關。

巡子預感到,若是放著不管他就再也不會回來,便追上去,朝著在玄關背起登山包和睡袋的自己的孩子說道,過一年要再回來喲。

靜人抬起臉,彷彿沒有自信地偏了偏頭。站在巡子身後的鷹彥說:「請回來吧……為了媽媽……也為了美汐……」

在同年年底,靜人回來了。消瘦程度不變,但整體讓人感覺到習慣旅行的人的舉止風範。表情上則是苦惱的影子更深了,甚至顯得像在害怕什麼。

他在苦惱什麼,在恐懼和害怕什麼呢?靜人沒有提,他在祭奠過親近之人的墓之後就縮在房間里,幾乎光是坐在作為好友遺物的搖椅上。家人故意不提旅行一事。僅僅是期盼著他就這樣重返原來的生活。

過完年,靜人也沒做旅行的準備。其表情中怯生生的神色不減,他在吃飯時忽然看向背後,或是恍若不安地凝視巡子做菜時用的菜刀。

從旅行回來十天後的晚餐桌前,他彷彿不可思議地注視著圍了家人的餐桌,用像是從胸腔中擠出的痛苦聲音喃喃道,「這樣的事不尋常……是特別的事,是奇蹟。」

巡子打破了不打聽旅行這條家人之間絨默的規矩,問他旅途中是否有過什麼可怕的事,在害怕什麼。

於是,靜人以愕然的神色說,「害怕?我?說我看起來像在怕什麼……?」

他的眼瞼抽搐般顫抖著。看起來既像要哭出來,又像要笑出來。

在這一瞬間,巡子感到,這孩子在害怕的,是他自己的死。或是家人的死……他喃喃地把家人能聚齊吃飯的情形稱為奇蹟,這一定是因為他看過太多悲慘的死才會產生的想法。莫不是有些時候,他對誰的死投人了較深的感情?在旅途中是不是存在著像是要被拉往死亡的瞬間,例如走在激流的旁邊,穿過懸崖的一側,橫穿鐵路或是車水馬龍的道路等等。

「你不會死。就算走訪死亡,你也不能死啊。」

巡子不覺以強硬的語氣開口說道。她盯著臉色蒼白的靜人,搜尋著話語,「要把自己和他人的死分開。記住死者,把自己和死者重疊,這是不一樣的吧。或許有些冷酷,但如果你一次次地動感情可不行。要是迷失了自己,不就沒法達成目的了嗎?繼續哀悼比什麼都重要,對吧?」

這是過於擔心靜人自殺而說出口的話,卻或許鼓勵了正喪失旅行意願的他,給了他踏出新旅程的勇氣。第二天早上,靜人開始了旅行的準備。

巡子被美汐責備說,為什麼你要講那樣的話。她後來想到,雖說是出於無奈,但或許是她本身對哥哥和父母的死的罪惡感,以及對他們的記憶逐漸淡薄的恐懼,轉化為某種近似於鼓勵靜人的話語並說了出來。

出發的早上,靜人正穿著鞋子,美汐一臉憤怒地扔下一句,「我要離開這個家,一個人生活。因為繼承家業是長子的責任。」便跑上二樓。

巡子體察到美汐的心情,要求靜人一年後再回來。

靜人以沉穩的步伐離開了家。然後在同年的聖誕節回來。他的腰腿經過鍛煉,姿勢不錯,似乎也在攝取營養和嚴峻生活之間找到平衡,給人身體磨鍊得爽利的印象。其表情沉重卻穩健,毫無怯色。巡子以為不斷注視人們的死一定很煎熬,但他似乎在旅途中學會了用內心無動於衷的方式來承受苦惱……至少沒有那種被死亡所俘虜而喪失自我的模樣。雖然疲倦,但不是之前失去意識般的睡法,臉色也還不錯,巡子這麼一說,靜人似乎靦腆地微笑道:「或許因為稍微明白了一些,我自己的哀悼方式……」

他說,在記住某個死者時,不是去記死的悲慘或悲哀,而是擷取去世人物的積極的一面來記住。巡子想,雖說是積極的一面,但想法因人而異吧,靜人說,在向數十人、數百人詢問死者情況的過程中,不論是怎樣的人物,總會有三件事,作為能從積極意義上歸納的特點留存下來。「那個人被誰愛過?愛過誰?因什麼事被人感謝過?」

他在每天走訪數名死者的過程中,只要能得知這三項,便能將其作為與眾不同的人物單獨地留在心裡。更為重要的是,哪怕這個人是病人,身有殘疾,有沒有工作都沒有關係,甚至是人生經驗尚少的孩子,抑或是嬰兒,只要有這三個要點,便能以某種形式滿足。

當然也有沒法向任何人詢問死者的場合。這種時候也要找出哪怕是一個特點刻在心上。有時候也會有牽強或誤會吧。這樣也行,他是在最近才想通的。他說,因為人與人的關係或許原本就是自以為是的疊加,比起擔心牽強或誤會,他下定決心要先把重點放在記住該人物上。

憐司見到靜人就是在這一時期。是美汐說靜人從尋找自我的旅程中回來了,把憐司喊到家裡。就她而言,因為家人已無法阻止靜人,似乎是期待如果和家人以外的親人、以前認識他的人交談的話,能夠改變他的心意。

憐司驚訝於瘦了且樣貌大變的靜人,問他為什麼到現在才來尋找什麼自我。他開玩笑地說,那種事反正充其量是自我滿足,趕緊收手吧。

「是呀,憐司。這充其量是自我滿足。不過,還沒到滿足。」

當他這麼一說,靜人以柔和的聲音答道,那之後,兩人的話也始終沒說到一塊兒去。

在靜人年前出門旅行的日子,美汐已經離開家,巡子和鷹彥兩個人目送了靜人。

一年後再回來,這句話她說不出口。靜人似乎從死者處不斷學著什麼深遠的東西,表情和用詞都與剛開始旅行時不同,如今他已很冷靜地追逐死亡。只要他自己不認同就不會終止旅行吧。如果不管不顧讓他承諾回來,才勉強他。就算不是這樣,自己孩子所背負的東西太沉重了。她不想讓他做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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