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代言者(坂築巡子Ⅱ) 第二節

她不想說令人心情沉重的話題。只是,如果想讓別人哪怕稍微了解一下靜人旅行的意義,就只能從靜人的生平說起,繼而,她想起了幾個重要的人的死亡。

巡子的在十六歲時早早離世的哥哥繼郎,曾向神明祈禱,把自己的命數給病弱的巡子使用,她從這件事開始說起。

彷彿是願望被聽進去一般,繼郎因白血病倒下,巡子則變得健康。在臨死前,繼郎對巡子說,這不是因為許願,所以不要在意,不過如果自己的命數給了巡子和她的孩子,那也不錯吧,他留下這句話,停止了呼吸。

那以來,巡子把自己得以健康度過的日子看作是「哥哥讓出的時間」,不浪費生命地積極活下來。另一方面,她仍舊懷有這樣的自責,換成是誰都喜愛的哥哥活著就好了……

正因為如此,懷上靜人的時候,她真的很高興。生孩子,能夠生下……因為這件事,她總算能接受自己活著也挺好的事實。

巡子的爸爸因心肌梗塞去世,是在巡子結婚前一年。

大學時代的好友美野里和她哥哥鷹彥來到守靈的現場。巡子在話劇社的公演需要舞台的背景畫,當時便通過美野里認識了擅長畫畫的鷹彥。

公演的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但前衛的導演將舞台換成了安保鬥爭時期的日本,要求背景是能讓人想起越南戰爭的畫。鷹彥或許出於幼年時期的影響,畫過很多與演出氣氛相吻合的恐怖畫面,這時便應邀在巨大的板上畫了陰暗的森林中蠢動著鮮紅色生物的畫。

自那以來兩年沒見到鷹彥。美野里在守靈處待了一會兒,和巡子的媽媽說著話,鷹彥朝巡子爸爸的遺體合掌之後,在雪花飛舞的外面等著妹妹。

從窗戶望見雪花薄薄地積在他的肩上,巡子打著傘去到外面。

「說上話了嗎?」鷹彥以輕微的聲音說道,「您和令尊說上話了嗎?」

聽到這話,巡子記了起來。那是在公演結束,為了送舞台照片去他家的時候。他的家人正好不在,巡子和鷹彥兩個人相對,她不知道該找什麼話茬的時候,因為曾從美野里那兒聽說他的社交恐懼型性格的原因,於是說,其實我也死了哥哥。

可能因為對方沉默地傾聽,她連哥哥死了之後家人變得奇怪的事也說了。特別是爸爸,大概因為懷有期待的長子去世而過於失望,簡直如同行屍走肉般一天天過著,對巡子全不在意。爸爸他覺得,要是死的不是哥哥而是我就好了……巡子一口氣連這也說了。過了一會兒,鷹彥眨巴著眼睛說,您和令尊好好談一次為好。

守靈之夜,鷹彥問的就是這件事。巡子搖頭說,之前沒工夫說這些。

「這樣的話……在變成遺骨之前,最好說一說。」鷹彥說,「耳朵……聽說感覺會殘留到最後。我以為……就算去世,仍然留存著可以稱『魂之耳』一樣的東西。一定會傾聽的。」

媽媽和親戚在其他房間睡下後,為了讓香不斷續而守著的巡子取下了蓋著爸爸的白布。

「我知道爸爸的心情。不過,哪怕是說謊也好,我曾希望你對我說,你活著真好。說你活下來真好……我曾希望你在臨終時說。」

爸爸沉穩的臉容在火光中搖曳,巡子自從得知死訊以來頭一次流冗淚,她感到芥蒂稍微消融了一些。接著,她模糊地感到,鷹彥對自己的人生也許是必需的。

婚後,同住的鷹彥的媽媽去世,是在靜人即將降生的時候。

婆婆從外面以不穩的步子回到家。一問,她說在車站前和自行車撞了,向後摔了一跤。她笑說沒什麼事,撫摸著巡子變大的肚子,說要健康康地生下來哦。深夜,她突然說頭痛並失去意識,第二天在醫院過世。

她曾期待著孫子的誕生,想必很不甘心吧,巡子想到婆婆的遺憾就哭泣,公公對她說:「就憑你嫁給鷹彥,她幸福著呢。」

他說,關於鷹彥的心理問題,婆婆一直認為是自己的責任。工作上好歹得以在朋友家的工廠就職,對他結婚則不抱希望了。還說儘管這樣卻能讓巡子嫁過來,還有了孫子,她著實歡喜。

「現在大概安心了,正抱著鷹彥在天國的哥哥吧。」

兩個月後,一邊想著被婆婆溫柔地撫摸時的感觸,巡子生下了靜人。剛生完時靜人被放在胸前的幸福感,巡子至今難忘。她想,哥哥死了,可我活著,爸爸和婆婆都去世了,但這孩子會接著活下去。

靜人的身高和體重都是標準值,和身材相比,手有些大,他爬動,走路,開始說話……這些每一天的成長也和其他孩子並無二致。

靜人三歲的時候,巡子的媽媽患上肺癌,做了手術卻不見好,插著好幾根管子,痛苦地迎來了臨終時刻。因其病情不穩定,就連巡子也不太能見上,到了大約會在幾天內病逝的時候,巡子終於獲得探視許可,與鷹彥和靜人一道去了醫院。

進入病房的靜人看到被困在床上的巡子的媽媽,便說:「外婆被改造了……」

大概是在人類被改造為仿生人的電視節目中有過類似的場景吧。媽媽僅有意識,但無法說話,她朝著靜人微弱地一笑。

「外婆,你想要什麼?」

靜人問時,媽媽思考片刻,似乎想說什麼。鷹彥覺察到了,便拿出便條和鋼筆。那是他自己沒法和人好好交談時用的。媽媽困惑般皺了皺臉。她曾反對巡子結婚。理由是沒法和人正常說話的對象沒有前途。或許仍在介意當時的事,她朝著鷹彥合攏雙手,露出像在道歉又像在拜託今後的表情。然後,她用顫抖的手握住鋼筆,在巡子拿著的便條上寫道,「記住。」

靜人一副不解的模樣,因此巡子代替媽媽,「是說,要記住外婆。你能一直記住外婆嗎?」

靜人點頭,清晰地答道:「嗯,我會記住。」

媽媽或許是放心了,將腦袋深深沉入枕頭,她在兩天後的黎明停止了呼吸。

三年後,靜人手捧死在院中的鵪鳥的幼鳥,嘴裡說怎麼做才能一直記著呢。這一天在醫院的對話或許殘留在他的頭腦某處。

靜人進入小學那年,公公辭了工作。他六十五歲,仍然健壯,將游泳作為興趣,比起自己的房間更喜歡待在能和家人一起的起居室,是個愛家庭的敦厚人。

他在戰後投靠朋友,帶著全家離開橫濱。或許是出於教過的學生死於空襲的痛楚,他沒擔任教職,而是在通訊公司工作。退休後,他仍作為董事在該公司的子公司工作,在妻子的七周年祭之後,他突然說「差不多了吧」,並從公司辭職。這之後,他從白天就開始熱衷於小鋼珠及賭馬也開始嗜酒。據婆婆生前所說,公公原本好酒,戰前經常飲酒。其禁慾或許也兼有對戰爭中去世的人們的悼念,他終於解除禁慾並快樂地度過餘生,巡子不能對此加以否定,但他有時把靜人帶去賭馬場則讓人困擾對公公說起這事,他便若無其事地說,「我這是讓他看看享受人生的模樣。」

靜人喜歡和這樣的祖父之間的交流。鷹彥是個溫柔的父親,但他那種對於和孩子一起從心底相對而笑會感到痛苦的精神狀態……而巡子以她的方式認為「哥哥讓出的時間」也給了靜人,所以不覺嘮叨起來,說學習也好運動也好靜人都要更加拚命。因此,靜人愈加仰慕用寬容的言行包容自己的祖父。

公公成為自稱的不良老人之後的第二年,就是靜人念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來了一份通知,說公公當過老師的中學的同學會將在今治召開。似乎是以追悼死於空襲的學生們為主要目的的聚會,公公以嚴肅的神情整理了行裝。八月六日,從前的老師和學生們聚在一起,在設有慰靈碑的寺院獻上祈禱,從傍晚開始會餐。公公住在會餐的賓館,預定第二天早上回家。會餐之後,他說想去看看從前親近的海,出了賓館。說是想邊看海邊喝酒,還在海岸路旁的酒鋪買了酒。之後在第二天一早,正在和狗一道散步的當地主婦發現他被海水衝上岸邊的遺體。沒有遺書,他身穿內衣,衣服被折好了放在岩石上,被判定為試圖在海中游泳而溺死的事故。

接到警察的聯絡,巡子他們趕往今治。那麼,最後的兩年可以看作是他懷著必死之心度過的歲月。在兒子和教過的學生們的忌日死在故鄉,縱然不是自殺,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腦袋裡裝著死意下到海里的,不是嗎……巡子不由覺得,若是這樣,比起悲嘆,該用感謝和犒勞的語言送走他。鷹彥或許也是同樣的想法,他回家後所畫的今治的海,是迄今不曾有過的清澈明朗的畫。

然而,靜人因祖父的死受到強烈的剌激,他從聽到訃聞以來不斷地哭。對過於悲慟甚至開始發燒的他,巡子說起哥哥的事,告訴他積極生活就是祭奠的一種方式。她還提到曾祈願靜人降生的婆婆的心情,以及失去長子和學生們的公公的悲哀。公公的願望,是想讓靜人算上長子和學生們的那份兒去享受人生吧。她說只要不忘記他們活下去就好,並抱緊靜人,而靜人撫著自己的胸口說:「大家……我放在這裡了。」

巡子曾經擔心祖父的死會不會給幼小的心靈造成負擔,但結果是杞人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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