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偽善者(蒔野抗太郎Ⅱ) 第二節

彷彿被蒸汽熏蒸般的多雲天空下,蒔野獨自走過排列著風月店鋪的繁華街道。

因為,海老原和川場對和蒔野的備忘錄相近的報道草稿很起勁,其中暗示被害人在菲律賓酒吧名為瑪莉椏的女孩子身上花了許多錢,犯人収可能是在那間店與其相識。

海老原他們想要的,是即便像這一次的不出彩的素材,也不用成岡和野平寫的純粹事實報告來完事,而是通過某個視角寫成引發讀者興趣的報道,他們想讓蒔野就著最近的勢頭給那兩個新人看看。但他討厭帶新人,便讓那兩人去淘犯人的履歷,自個兒揣了經費去見瑪莉婭。她說是二十歲,其實大概十七、八歲吧。約會她也答應下來,蒔野付了店裡一萬日元,在外頭的賓館付了她兩萬日元,抱了她。

瑪莉婭從店裡聽說過這個案子,但她回答沒見過犯人。問起被害人的事,她閉上眼,在赤裸的胸前畫了個十字。蒔野對這一舉動有些在意,問她是否喜歡過那人。

她聳聳肩,搖頭。她回答說,好色又不肯花錢,不是好客人,不過希望他去了天國。那人為你做過什麼好事嗎,蒔野這樣問時,她想起來般笑道,今年二月,他給了我一袋說是招福的豆子 ,這是惟一的禮物,真是個小器的老頭子,說著她又畫了個十字。

如果是那個男人……蒔野想道。即便是這種程度的話,他說不定也會偽善地哀悼,說去世的人物就連異國少女也為之祈禱……這才他猛地憤怒起來,向開始穿衣服的瑪莉婭提出再給一萬日元要不要,求她打折。

蒔野在深夜回到房間,打開主頁。仍沒有「走訪死者的男人」的消息。兒子在博客報告說,今天能在泳池游十五米了。

天沒亮時,雨開始落下,大約是隔窗聽到的雨聲的影響,夢見者中離去的靜人。他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回頭對蒔野說,「我能游十五米了哦。」

天亮過午之後,蒔野採訪了瑪莉婭等外國妓女的生活,了解她們依舊備受壓榨的現實。他以此為基礎定下報道的方向性,被害者同情瑪莉啞的境遇,來店裡商量能否讓她回鄉。他的妻子也懷有同樣的想法,向自己所信仰的神祈禱少女的平安,最後總結,犯人不僅殺死了這樣的兩個善人,還把異國少女早些回鄉的夢想也碾碎了。第二天他約了瑪莉婭,除了通常的約會費,還以藏住臉並給五千日元為條件,拍了她合掌在胸前祈禱的照片。

星期一下午,蒔野將稿件和題名為「少女流著淚祈禱夫妻的冥福」照片給海老原和川場看過。稿件的最後這樣結束:「少女說著〈福分會來的〉,把節分的豆子捧在胸前,等待著歸鄉的日子。」海老原他們大約知道照片是做樣子的,但什麼也沒說,讓稿子過了。成岡和野平基於客觀報道的稿子被斃,他們口吐不滿,但看了蒔野的稿子,或許是想像到給讀者的效果,便也噤聲了。

蒔野被迫以這一路線潤色完稿,他無法抹去和自己本來的報道手法相異的感覺,加之在編輯部寫也不痛快,便逃到相熟的咖啡館。

八月還剩下幾天,但路人的服裝已讓人感覺到秋天的氣息。蒔野習慣性地叫了啤酒,邊看列印出來的瑪莉婭的照片,邊敲擊筆記本電腦的鍵盤。

他漸漸感到像是在寫幻想性質的故事,有些傻氣,便又叫了一杯啤酒。有個眼熟的人走過店外。雖然三年沒見,卻是個不想看見的對象。或許是這一想法反倒傳了過去,對方回過頭,和店內的蒔野對上視線。那張滿臉鬍子的粗糙臉龐綻開笑容,「喲」地沖他一舉手。過去和他同期進入北梅道報社的矢須亮士走了進來。

「大中午的就開始喝啤酒?真闊綽啊。在大公司上班果然不一樣。」

他從肩上卸下似乎頗重的包,在蒔野對面的椅子落座。

「我沒上班。你應該知道吧。不知道什麼時候合同結束,所以現在姑且先喝著。」蒔野找借口般說道,「好久不見。你之前在日本?」

「三天前從喬治亞回來,還有些時差。不請我喝一杯?」

雖然蒔野首先不會請不可能有回報的對象喝酒,但對於矢須,他奇異地有種被壓制感。從進報社那時起就常和他喝酒。兩個人都蔑視上下級關係,過度評價自己的能力,舉止傲慢。能自然交談的對象只剩下彼此,大概也是持續交往的理由吧。兩個人之間開始不同,是在從報社辭職的時候。蒔野因交給自己的工作缺乏重量而焦躁,沉溺於酒和女人並被迫碎職,與之相對,矢須則向上頭提出想採訪海外戰亂,沒獲得認可,所以轉成了自由職業。起初不知道他在哪裡做什麼,但漸漸地,在時政雜誌上目睹其署名報道的機會增多,不久,開始能在電視上目睹他在戰時的亞洲或中東做現場採訪的身影。

「你現在寫怎樣的東西?和以前一樣嗎?」

矢須說道。三年前見到他,是在如今這家雜誌社的編輯部。他帶來發生在蘇丹的大屠殺的報道,說是希望通過刊發在大眾雜誌讓更多人知道這一現實。當時的蒔野正追著因偷拍嫌疑而被逮捕的著名體育選手。矢須的報道最終被認為不適合周刊,用來填了月刊《意見》雜誌的空版面。蒔野感到,矢須的眼睛正在笑著說,你如今仍在追逐無聊的案件嗎,不由得怒從中來。

「有個有點意思的男人。和日常的工作無關,我在追他。」

啤酒送上來,矢須喝得彷彿把鬍子浸了進去。看著他這副模樣野想到,把靜人的事告訴他,聽一下作何反應也好。不論如何,這是個在全世界看過許多屍體的男人。

「那個男人嘛,矢須,和你可有點像。在死了人的地方徘徊。」

矢須用晒黑的胳膊擦掉沾在鬍子上的啤酒沫。

「中東,非洲,中亞?記者的話我大體上都認識。」

「不,不是和報道有關的人。那人徘徊的地點也是國內。和恐怖組織或者糾紛也沒關係。」

看到對方的眉間皺起疑惑的紋路,蒔野失去了傾吐的慾望。即便如此,他自嘲般湧起想要否定那個男人的心情,只說了極為表面的情況。

「什麼嘛這是。流氓的手槍走火,雪災事故?說什麼和我像,是故意讓人不爽嗎?」正如所料,矢須顯得不快。「信教也罷什麼也罷,相當隨心所欲啊。」

「是嗎?你果然認為是隨心所欲嗎?」

蒔野內心暗喜,卻以一本正經的表情點頭。

「哎,僅就目前聽到的而言。試著讓那個信教的小子和我一道兜一圈就行了。走的可是一瞬間有上百人、有時候上千人被炸飛的現場。那傢伙當場會怎麼做呢?」

蒔野僅回以故弄玄虛的微笑,沒有作答。矢須從鼻子里笑了—聲。

「這題材可不像是瞄準頂級報道的蒔野,不是嗎?有什麼隱情吧。還是因為江郎才盡?不至於……你疲掉了嗎?」

蒔野感到被刺中兀自不覺的痛處,無法作答。

「你要不也到這邊來吧。說不定能見證世界變革的瞬間。」

「……世界會改變嗎?發生了若干革命,也出現了英雄……而結果來一個樣吧。」

「現在這番招人嫌的話,還真像你說的。總之這次,你讀一下我的報道。我剛開始兜售,有點困難,賺點下次的採訪費用。你要是給我介紹可能會買下它的地方,可就幫了我的忙了。」

蒔野全無此意,卻還是口頭應承道,你隨時聯繫我就是。

那天夜裡,他將黑社會成員帶到日本料理店的包房介紹給紀實作家。幾乎沒能問到有關派系鬥爭的情形,而是綿綿不絕地聽了屍體要埋在哪裡才不會暴露的故事。

深夜回到家,他打開前妻的主頁。讀了兒子的日記,說是沒捉到知了,把西瓜籽吐得飛出去。的確是無聊的事。然而,在一整天都和現實接觸過後這讓他高昂的神經變得平緩。

關於靜人,他想著反正應該沒有消息進來,就此鑽到床上。

是個睡不實的夜晚,彷彿飄蕩在淺睡中,蒔野在沙漠般荒涼的土地上看到單膝跪地的靜人。他在那地方一次次重複著將雙手分往上下又在胸前重疊的那個動作。

他不斷繼續著同一動作的姿態顯得滑稽,蒔野站在他面前問,你在做什麼。靜人繼續一邊動著手,頭也不抬地回答:在這裡,死了一萬人。

蒔野睜開眼,從床上下來。他往杯里倒入燒酒,給自己找借口說是入睡之前打發時間,試著瀏覽主頁。一路看過去,在最新的郵件中寫著:「難道會是這個男人的事……」

對方說,網友半開玩笑地告訴說好像有個這般古怪的男人,由此想到「或許是他」,就來訪問了朋友說的這個站點。

「是在今年冬天。我打工的居酒屋在下午五點開門,但因為要做各種準備,我在一小時前進店。過了四點,我正在打掃店鋪的玄關,一個男人出現了。他穿著防寒夾克衫,戴著毛線帽,背一個碩大的登山包。」

「他問起九個月前在這間店去世的人物的情況。說是通過地方報紙的報道而得知的。實際上,那年春天,在大學新生歡迎會的席間,新生被不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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