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偽善者(蒔野抗太郎Ⅱ) 第一節

編輯部進門的桌上,為了通宵工作,常備有數種零食以及咖啡等飲料。蒔野抗太郎一早被喊來,沒吃早飯,因此用紙杯喝了兩杯咖啡,吃了一遍餅乾薯片等零食。

「就不能放些更像樣的吃的?不符合大出版社的名聲啊。」

蒔野出聲地添著沾了鹽的手指,以響徹編輯部的聲音說道。

「倒是會說,那你也湊份子嘛。一個月一千來日元都不捨得。」

從看不到的地方傳出中年女性的聲音。那是負責大幅明星照片版面的老員工,她從編輯部各人那兒收錢買零食之類備著。

「又不是小孩的生日聚會。用偶像的下半身報道材料威脅事務所,讓他們給些錢吧。」

蒔野漫無對象地拋出這話,又把花生放進嘴裡。

大概是從聲音注意到他吧,海老原喊了聲「野先生」,從座位向他招手。人在他之前到齊了。新人成岡,海老原鄰組的採訪主任川場,還有一個面生的年輕女人。

「我叫野平。原本就立志成為記者,請多關照,讓我學一學。」

說是川場那組的女記者兩周前請了產假,便把去年進公司原先在營業部的她給調過來。其爽脆的說話方式讓蒔野想起分手的妻子。分手的妻子也曾是其他周刊的記者。蒔野擔任晚報記者的同時接下了該周刊風月報道的預調查工作,認識了負責報道的她。儘管現在朝他打招呼的人,無論面孔和體形都不相似,他仍感到胸口一陣騷動。

「蒔野先生。下谷的老夫婦被殺一事,也把她帶上,教教她採訪的一二三。」

川場說道。成岡的情形也是如此,這似乎是主任一夥的想法,讓新人先和編輯部最毒的蒔野一起待著,使其對兇案和人都具備免疫力。「聽說她也想看看蒔野先生的工作狀態。」海老原說。聲音比平日柔和。川場接著補充般說道:「因為評價很高啊,北海道三部曲。好像在公司里也有了粉絲。」

蒔野從北海道的出差返回東京後,將石狩的古惑仔槍擊案寫成了報道。

兩個中學時代的同學成為被社會排除在外的角色,他們的友情加深,以古惑仔的方式相互支撐著活下來,而後,其中一人和墮入風塵的奪戀情人重逢……正當他要一改往日行徑和女人正正經經地生活之際,卻因好友開玩笑嘗試的俄羅斯輪盤手槍賭博而輕易身亡。

蒔野將其一生寫成了青春故事風格的悲劇,在公司內獲得了「不像色獵野」的好評,海老原也說「我原來就想要這樣的」。讀者的反響也不錯。周刊在有獎徵集中以問卷形式統計有意思的報道,並在統計後做排名,蒔野的報道上了第四。一般都是專題報道佔據榜首,策劃版的一篇普通報道進入前五非同尋常。

海老原問他此外還有北海道的題材嗎,蒔野便寫了喜歡棒球的少年因交通事故身亡,經過三年之後的現在,父母仍在事故現場持續供奉花束,他把這一故事以北國短暫且雨水頻頻的夏天為背景來寫。之前姑且用帶相機的手機攝下的照片是被雨水澆打的百合花以及畫在花束緞帶上的棒球手套,如同錦上添花,連主編也主動說:「我很感動呢。要不要按這一路線再來一篇?給你留出位置。」

蒔野猶豫之後,寫了遭母親的情人虐待致死的嬰兒的事。兩個住在同一所公寓的六歲女孩至今仍憐惜地回想起嬰兒,「臉蛋軟軟的,頭髮也蓬蓬的。」蒔野將報道寫成她們邊哭邊這樣告訴記者,標題取作《兩個祈禱的天使》,也附上了當時拍下的兩個女孩在胸前合掌祈禱的照片。公司內部評價不低,在同一周刊上擁有專欄的著名評論家也寄言說,這篇報道從其他視角寫出了對虐童的批判。海老原發自內心地笑著說了句「合同更新應該沒問題了吧」。

蒔野一點兒也不高興。石狩的報道是無意為之,而接下來的兩篇,則明顯是因為在意那個男人的舉動寫就的。開始寫稿時,蒔野自己也無法否定,他試圖觸碰人類內心懷有的纖細部分。他認為這事不適合自己,卻不由得往該方向走筆。可能的話,他希望在交稿階段被斃稿。什麼嘛這個甜膩的稿子,通過這樣被攆回來,蒔野或許就能切實否定那個男人了。然而,第一篇第二篇被人抱以好感,他想著這次該斃稿了吧,—邊寫得愈發甜膩,結果卻被告知連粉絲都湧現了。

「我這邊,比起工作,體驗走路的狀態,才能學到東西呢。」

蒔野發牢騷般扔下這句話,朝出口走去。成岡他們立即跟了過來。他在公司前面打算搭計程車的時候,一直彷彿想說什麼的成岡說:

「那個,說得晚了,不過蒔野先生這一次的報道,我也讀得非常帶勁。」

其聲音有點高這一點也讓人不快,可又懶得回一句煩死了,蒔野攔下計程車,坐進最裡面的位子,到目的地為止一直在裝睡。

由上野去到下谷,在鬼子母神 跟前下了車。多雲,卻又悶又熱。蒔野走進散布著神社和商店的道路。在各家牆壁上攀爬的牽牛藤蔓伸展著,使道路愈加逼仄。

在一所建成很久的獨棟住宅里,一個月前,六十三歲的男子和同歲的妻子被殺了。警察當作強盜殺人案件展開搜查,但在三天前,一名這扒竊而被逮捕的五十六歲無業男子承認殺害了這兩個人。男子住在被害人住家附近的公寓,說從前與被害人在喝酒的地方混了個臉熟。他說自己提出借錢,因為被拒絕而一時火起。

抵達被害人的家時,玄關仍圍著警察的禁止入內的膠帶。既無媒體也無看熱鬧的人,更沒有警察的蹤影。雖說逮捕犯人是在三天前,但兇案本身是在一個月之前,人們的關注變少了,甚至讓人感到一種氛圍,像要把整個鎮子一併早早忘掉。

蒔野給兩個新人留下話,讓他們打聽到能寫成報道的線索,撿夠材料之後聯繫他,他自己則回到步行途中發現的老舊的中餐館。

這是家僅有吧台和兩張桌子的店,在一張桌前有三個女人攤開點心拉著家常。離午餐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大概是把這兒當作聚會點的附近的主婦吧,她們也和店裡的人一道朝蒔野說了聲歡迎光臨。

他在吧台就坐,點了啤酒和餃子,展開店裡的報紙。他打開社會版,找出有死者出現的報道,確認地點。那個男人在朝這兒去么……

坂築靜人的去向,自從在札幌的路上跟丟了之後,至今仍不清楚。蒔野曾託付北海道警察本部的警部補,如果有關於他的消息就告訴自己,然而完全沒有聯絡。

石狩槍擊案的報道刊載於周刊之後,蒔野像往常一樣,在自己的主頁也做了刊載。從讀者那兒不時發來感想,這一次,其中有認識古惑仔的人寫來的郵件,似乎在學生時代被那兩人威脅敲詐過。

以這封郵件為契機,他想到不是也有人目擊過靜人嗎,便以「走訪死者的男人」為題開設網站,刊載了以下的文章。

「兇案、事故、自殺、災害……有一個不管死因,不斷到訪有人死去的地點,四處詢問死者情況的男人。他是有倒錯的性趣味,還是借欺騙死挎家屬或相關人員來騙取金錢呢?有沒有人看到過這個可疑人物?沒人知道他的情況嗎?什麼都可以,徵求信息。」

然而,還沒有他想要的信息。幾封發來的信是對設立站點的蒔野的批評,說這是無聊的策劃,也不像是什麼大惡卻做追究,如此等等。

在桌前的女人們爽朗的笑聲響在耳畔,蒔野得以返回現實。

別說啦,對不起死了的人……她們口中說出的確實是蒔野正在採訪的被害者夫婦的名字。蒔野略經思索之後朝她們搭訕道,中午好——以他的經驗,在老城區或是農村,比起雜誌,電視要受歡迎得多,「我是電視台的人。眼下在做電視新聞秀的採訪,能打擾一下嗎?」

說著,他拿出從前做的假借電視製作人名義的名片,說是想就那時灰婦被殺案件進行詢問。他還覺察到,她們是平凡的生活者,但卻有著旺盛的好奇心,便提出道,「諸位,不想嘗試著模仿一下記者嗎?請稍微活動一下,就有五千日元哦。」

她們爽快地應下,離店而去。蒔野靠小鋼珠 之類打發了時間,過了兩點又回到餐館。三個女人也回來了,對蒔野講述一番。他把約好的錢遞給她們,從店主那兒拿了沒有寫金額的發票。

沒多久,成岡他們那邊發來聯絡,約在大路旁的咖啡館碰面。成岡和野平先過來等著他。他姑且聽了他們的採訪結果。他們收集到的場是些說被害者夫婦多麼善良,附近的人們對犯人感到憤怒這一類的話。:「別說了。把這樣的東西寫成報道,誰會特意出錢讀啊。」

蒔野吐出這句話。「高齡夫婦被殺了。當然誰都會感到可憐,說他們是好人吧。小——姐,你也撿一些發揮自己女人這一優勢的報道來嘛。」

「我叫野平。我有名字。請用名字喊我好嗎?」

容貌姿態並不相像。然而這樣的說話方式,讓他想起已經在京都再婚的妻子。

「要想讓人記住名字就工作。屍體在社會意義上也沒有名字。僅僅是兩名死者罷了。我們寫成報道,人們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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