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伴隨者(奈義倖世Ⅰ) 第四節

男人是什麼人,和倖世無關。何況他自己說了是有病,不管他就行了。但如果這樣分開,他就會一直弄錯自己和朔也的關係。對其將朔也和流浪漢一視同仁,這一點倖世也無法理解,而且她也想確認,對於死者,他的行動究竟有什麼意義,他當真是在做他所說的那種旅行嗎?

「我也一起去你說的那個,流浪漢去世的地方,可以嗎?」

倖世向男人懇求道。他露出有些驚訝的神色。

「嗯,沒關係……不過也不是直接往橋那兒去。」

他說,為了了解去世的人的情況,會在途中走訪店鋪之類。倖世決定姑且一無所知地跟著,便回答說按你喜歡的做就行。

男人的步子一步一步帶著慎重,或許是在尋找什麼,他不時將臉轉向道路的兩側。

倖世穿著涼鞋上山下山,也有些累了,他的緩慢步伐正合適。

〈離寺院倒不近,若是遇到熟人,你好好打招呼哦。〉

朔也沒有離開她的肩頭,邊眺望四周邊帶著嘲諷說道。

倖世曾在這個鎮子生活過兩年。她光在寺院附近待著,幾乎不曾來過這一地區,但這兒一定有幾戶施主的住家,有人看報後記住了倖世的臉,這種可能性也是有的。因為丟了帽子,每當有人她便深深地埋下臉。

「你好——」走在前面的男人發出明朗的聲音。視線前頭,有位上了年紀的男性在家門前的路上洗車。倖世隔了一點距離觀望。男人走近上了年紀的男性,問他能給些水嗎。

由於他小心遞出水壺的態度,上了年紀的男性也彷彿消除了警惕,給他灌了水。

「四個月前在橋那邊去世的人的情況,您知道嗎?」

男人問道。上了年紀的男性不知其所以然地訝異之後,像是想了起來,皺臉說道:「啊,是指被壞傢伙們殺掉的流浪漢嗎?」

可能兇案發生的當時曾大為騷動。上了年紀的男性沒有停下洗車的手,就引發兇案的當地少年們的家庭環境乃至日常舉止細細道來。

倖世沒法聽清敘述的全部,可當對方的話大致結束時,「非常感謝。接下來……關於去世的人的情況,您知道嗎?」男人重新問道。上了年紀的男性露出有些不滿的神色,搖頭說什麼都不清楚。男人道謝後走開去。倖世低著頭追趕。朔也從她的肩上向上了年織的男性訴說道,這個女人就是殺了我的女人。對方連頭也沒回。

接著,男人走進敞開的報亭。倖世看向店內,他在和像是老闆的中年夫婦交談。等他出了店,她試著問他了解到什麼。

「沒有。根據他們的記憶,據說不論全國報還是地方報,被捕的少年們的情況寫了不少,但去世的那位的情況則幾乎沒有刊載。」

這之後,他又走訪了小雜貨店、米店、蕎麥麵館、藥房、加油站、老舊超市等,詢問去世的流浪漢男子的情況。

在老舊超市,男人買了標有打折的麵包和香蕉,借用了廁所。倖世也感到肚子空空,便買了三明治和果汁,同樣借用了廁所。男人在停車場角落的蔭涼處坐下,開始進食,因為沒有其他合適的地方,倖世在他身旁坐下。

抵達流經鎮中央的河流時,太陽歪在西方連綿的群山的近上方。河流以遠處的奧羽山脈為水源,包含河岸,寬近百米。倖世住在這個鎮子的時候,朝朝夕夕從山坡上的寺廟眺望這條河流。

男人在橋上走了一截的位置停住腳,看向下方的河流。

倖世常走的是從這裡再往上游兩座的橋。沿河的土堤上種著成排的櫻樹。她想起來,從前,她曾在盛開的櫻花之下和朔也並肩散步。

當他求婚時,她曾以為是玩笑。對他選擇從丈夫的暴力下逃出來。毫無長處的她,周圍的人難以置信,她想著是說笑吧,便迴避過去。發現朔也是認真的,所有人都聯合起來反對,向他提出了好幾個作為替代後相親對象。聽說其中還有縣內達官名仕的女兒。然而朔也堅持和倖世結婚。倖世自身搞不清楚狀況,被擺布在朔也和周圍的人之間,連鎮靜下來考慮他請求的餘地也沒有。

儘管如此,和倖世初訪寺院時一樣,朔也一直溫柔地待她,因此她雖然惶恐著自己可以嗎,仍接受了下來。他的臂膀中,她好幾次認為這就是真正的愛,還在心裡發誓要一輩子愛這個人。可為什麼,變成那樣……

〈你以一生的愛發了誓?這倒是第一次知道。〉

彷彿讀出倖世的心,朔也在肩上露骨地嘆了口氣。她不禁怒從中來,「你不是這樣對吧?對於我的事,你沒當回事吧?」

〈不。我是真的覺得你不錯。〉

「僅僅作為實現自己願望的玩偶才是必需的吧。你絕沒有愛過我。」

她的眼淚幾乎流出來,於是抓著橋的欄杆,壓住情緒的紊亂。

被染成暗紅色的耀眼江面,讓她想起公園街燈照耀下的朔也赤裸的身體。

她一陣難受,轉過臉,在橋上的那個男人不見了。她回到橋邊,站在能望見橋下的位置。在空無一物的空間里,男人正在全是石塊的地上單膝跪地,右手舉到空中,左手垂近地面。

倖世走下堤瑣,去到男人身旁。雖說是流浪漢男子曾生活過的地方,但看不到帳篷之類,大概已被撤走了,那裡也沒有慰靈碑模樣的東西,或許才是理所當然的。

不久,男人將抵在胸前的雙手放下,站起身。

他四處悼念各種各樣的人,果然是真的么。

〈怎麼樣呢?或許僅僅是在你跟前假裝吧。〉朔也冷靜地說,〈因為在現實上,他的祈禱是空空蕩蕩的。〉

怎麼回事?倖世不出聲地詢問。

〈他為我祈禱時……用他的話叫做哀悼是吧……反正怎麼說都可以,他問了你吧,我被誰愛過,愛過誰,因為什麼被人感謝過。可流浪漢過著孤單的生活,誰會愛他?他能愛誰?他能做什麼值得被感謝的行為呢?祈禱也罷,哀悼也罷,一定毫無內容。〉

倖世走近正要把剛剛放下的背包再背上的男人,「剛才,你似乎祈禱廣流浪者的冥福,對那一位,你連名字也不知道吧。事實上,不論以什麼形式都無法祈禱,不是嗎?」

她問得突然,覺得自己可能有點莽撞,但因為朔也的教唆,便嘗試問道。

男人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回頭看向橋墩根部的附近。支撐著鋼鐵構叫的水泥底座上悄然坐著三隻沒有項圈的貓,有著黑色以及黑白相間的毛。

「從鎮上的人們那兒聽來的,那名男子似乎名叫山根。據說他曾笑道,看起來這般模樣,其實才五十三歲。我還聽說,他撿了河邊的垃圾和空罐橫起來,自治會的人把這些收走,每次給他一千日元。行政部門不管這事,若是交給專業人士收集則費用較高,因此雖然不能說是公開時但他曾被地方居民感謝過。在河邊散步的人們就算不知道有撿垃圾的人,周圍乾淨了,我想他們也會高興吧。還有,據說山根先生曾經疼愛棄貓。貓們似乎也喜歡他。所以,我就這樣哀悼了。」

對於不曾料想的答案,倖世無法立即回以言語。朔也則笑了出來。

〈撿空罐子被感謝?荒謬。這不就只是賺點酒錢的行為嗎?就連名字也肯定是假名。貓怎麼怎麼樣,根本是無聊的妄想。〉

朔也的話聽來何其正確。倖世就這樣告訴男人:「收集空罐和垃圾大概是為了錢,名字和年齡也未必是真的,至於貓的事,不會是你擅自認定吧?」

「我認為就算是擅自認定也好。重要的是如何把去世的人刻在自己的內心,所以我覺得,找到某個什麼,某個能表現出像那個人的東西就行。」

對方毫無動搖之態。倖世越發沒詞了。

「祈禱冥福,為什麼必須找出什麼像不像的?」

「我沒有祈禱冥福。」

「哎……那你做什麼?」

「這是我自個兒的解釋。請安眠,請成佛,如果把這樣的想法當作祈禱冥福,家屬或是有緣之人會邊回憶死者生前的形象邊祈禱吧。可是,素不相識,無法知曉死者的樣貌,所以我覺得這和在宗教寺廟等處向神佛祈禱相似,成了略為抽象的行為。我希望把去世的人作為他人無法替代的獨一無二的存在給記住。把這叫做『哀悼』。」

「你做這個,叫做哀悼的行為,會怎麼樣?你會得到什麼?」

對於倖世的提問,對方浮起複雜的笑意。他或許曾多次遭到相似的質問。既非苦笑也非窘笑的笑法,看上去多少有些習以為常。

「我想不會怎麼樣。至於得到,我連想都沒想過。」

〈哎呀呀,你可真是和無聊的男人扯上了呢。倖世,已經夠了吧。〉朔也頭也不抬地轉過臉去。然而倖世不知怎地仍在意他的事,「你之後要去哪裡?還要去哀悼誰嗎?」

「嗯。在築路工程擔任交通指揮的女警衛被酒醉駕駛的車撞倒身亡的現場應該就在過橋後不遠,我去哀悼那一位。」

「哎……不光是兇殺案的被害者嗎?連事故致死的死者你也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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