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伴隨者(奈義倖世Ⅰ) 第二節

一眼看去,公園能容納兩個足球場的大小,朝著南面寬廣地敞開,若站在南端可以一眼望盡鎮子。再前面是陡峭的懸崖,跟前設有欄杆。

倖世曾被猛推到那處欄杆撞上臉,撞破了額頭。在下個不停的雨中,她仰面倒地,朔也充滿仇恨的臉湊近前來……

和伴隨著疼痛的記憶在胸中燃燒的地點隔了一些距離,站著一個男人。

他看上去身高和朔也差不多,所以有一米七多吧。男人身材纖細,胸膛纖薄,白T恤配著似乎褪了色的牛仔褲,從斜後方看不到臉,他拓膚微黑,像是曬出來的。

男人沒留意這邊,在擱在腳邊的大登山包旁跪下左膝,將右手伸向天空,左手垂近地面,然後將兩手重疊在胸前,低下頭。

倖世感到一陣心跳。因為男人的姿勢看起來像是在為死者祈禱。男人是在祝禱朔也的冥福嗎?從地點來看,只能認為是這樣。男人似乎在吟誦什麼,嘴唇翁動。

倖世也想到要在對方發現之前逃離這裡,但好奇心贏了,便朝他邁出腳步。

大概是覺察到腳步聲,男人抬起臉。看見倖世,他的表情仍絲毫沒變,靜靜地站起身。他的臉型略長,頭髮偏長,但不至於遮住眼睛。T恤衫帶著皺痕,牛仔褲四處綻口。然而沒有不潔之感,也不讓人害怕,是因為他的眸子里沒有戒備或諂媚的神色,反而從全身滲出如同迎接朋友般自然的親切感。

「您好。」他禮貌地點頭說道。

對這意外的話,倖世仍戴著帽子,點了點頭。

「……那個,您在這樣的地方做什麼呢?」她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問道。

「我aidao了某人。」男人的嗓音細弱,是平和的語聲。

「什麼意思?」

倖世雖然從其姿勢察覺到那是「哀悼」,仍再次問道。因為他看起來和朔也年紀相仿,她不由得想像或許是學校時代的同學。

「因為這裡有人去世了。所以,我做了哀悼。」

「去世的人怎麼稱呼?那位的名字是……」

「是一位叫做甲水朔也的。」

倖世留心不讓聲音顯出動搖,「您是那位的家人?或是好友?」

「不是。我們一次也沒見過。」

「哦……那麼,是工作關係什麼的嗎?」

「我說的是,什麼關係也沒有……沒有絲毫所謂的一般聯繫。」

倖世凝視著對方。男人仍不改平靜的神色。

「那個,是怎麼回事呢?既沒有關係也沒有聯繫,卻被哀悼……」於是,對方浮現惟有藍天下才能映出的明朗笑意,反問道:「不好意思,您是甲水朔也先生的熟人嗎?」

倖世想要否定,卻也意識到眼下已然遲了,「真的只有一點點關係。」

「這樣的話,一點點也可以,能告訴我甲水朔也先生的事嗎?」

她不明白其真意而沉默著,於是對方似乎想要消除這邊的懷疑,繼續說道:「甲水先生在四年前去世,我是從當時的報紙知道的。我在三年,前來到這裡,山腳的商店裡的人對我說了去世的地點和甲水先生的情況。他是個博愛的人,在父母家的寺院旁為遭到家庭暴力的女人們建了庇護所,建造了為孤寡老人而設的群體之家,聽說被許多人感激。」

「你說三年前……?究竟怎麼一回事?莫非你,是警察?」

「我只是旅行者。一直在旅行。四年前甲水先生去世,我在北陸。第二年,因為選擇了經過這個鎮子的路線而得以拜訪。這兩年間我來去走了別的路線,所以沒能來,今年選了經過這個鎮子南下的路,所以又可以來了。」

「……您在說什麼,我一點都——」

「抱歉。常被人說我的解釋很拙劣。我走訪通過報紙、雜誌或收音機,還有通過人們的話而得知的死去的人們,並做悼念。」

越來越無法理解。聽起來是什麼宗教模樣的旅行。

「也就是說,你是僧侶或修士一類的人物,在走修行之旅,是嗎?」

「哪裡的話。什麼資格或權利可一概沒有,我是個什麼也不是的人。」

「……那麼,你因為什麼目的而做走訪亡者的旅行呢?」

「沒什麼目的。只因為人的亡故是遺憾的事。」

倖世漸漸生出被嘲弄的感覺。她正苦於找尋問題,男人率先問道:「那個,甲水先生他,是個怎樣的人?」

「怎樣的人?被這麼一問,我也沒法一句話……」

「他被什麼樣的人愛過?愛過什麼樣的人?因為什麼事被人感謝過?如果您能具體說說,可就太感謝了。」

對這個疑問,倖世甚至感覺到某種惡意一般。無法理解其意圖自不說,什麼愛,什麼感謝,對於朔也被妻子所殺的事實,這個男人是怎麼考慮的呢?

「那個,你難道不知道嗎,甲水先生是怎樣去世的?」

「我看過報紙,所以報道里寫的事情倒是知道的。」

報上登了自己的頭像嗎……倖世彷彿被誘惑了,有種摘下帽子的衝動。從這個現場被送往醫院並被就此逮捕的她,並沒有工夫看報紙。「不過,報道中沒有細寫甲水先生是怎樣一個人。」

男人的表情也罷聲音也罷,都沒有懷疑倖世是殺死丈夫的犯人的跡象。

想把朔也不為人知的行徑盡數吐露的慾望涌將上來。為什麼公認為是有德之人的他,會對妻子施以暴力並打算將其殺掉呢?為什麼,他賢留下聲稱殺妻的錄影呢?

「聽說從小時候起,他就被稱作神童。」

倖世勉強壓下傾訴欲,說出人們共識的朔也的形象。

「他腦子轉得快,也有責任感,對誰都很溫柔,孩子們自不用說,據說魷迮老師和家長們都用憧憬和期待的眼神看待他。他在小學中學高中都被選為學生會會長,人們討厭的掃廁所之類的活兒他也率先去做,一旦聽說有誰欺負誰,他不光提醒欺負人的一方,還發掘他們內在的良知,對被欺負一方的痛苦也予以撫慰,消除雙方的芥蒂。他把連大人也做不到的事做到高年級學生那邊。也許因為在寺院講經堂開設的少林拳教南做鍛煉,他身上具有某種彷彿由內而外的壓力,據說,僅僅是被他盯著,不管什麼流氓都乖乖地聽話。對這樣的他,女生人人愛他,男生全都熱切盼望成為他的朋友。」

自己為什麼盡說這些表面的事呢?真相過於奇怪和複雜,一定誰也不會相信。正因為明了這一點,她才在法庭上沉默,現在也一樣:「對他以繼承當地的小廟為終結的人生,周圍的人未免感到遺憾,第是期望他能進東大深造。似乎他有個弟弟這事也對此有影響。弟弟和他不是一母所生,據說朔也的親生母親在他五歲時死於事故。他和與親再婚來到家中的女子相處融洽,對之後降生的弟弟則相當寵愛,據說他向父親提出自己升學,並希望弟弟代他繼承寺院。聽說繼母哭著向他道了謝。他在大學裡學習政治,在政治家的事務所打工並受到器重,周圍的人曾大為期待,希望他順利地成為政治家或是官員。但他在畢業不久回了鎮子。他知道寺院開始凋零,想專心援助父親和弟弟。他從地主那兒獲得後山的轉讓,為地方上的人們開發了美麗的陵園,這是起初。他把配備住宿設施的喪葬祭祀中心設在寺院的旁邊,舉辦遵循死者家家屬意願的葬禮,以此為方針運營。此外,他把喪葬祭祀中心職工宿舍的一部分作為遭受家庭暴力的女人們的庇護所,女人們在中心工作,獲得報酬,由此自力更生。舊講經堂被改建為群體之家,收容沒有親屬的老人們,並在老人死去時給予誠擎的祭奠。靠著他,寺院重新興旺,成為鎮上人們新的心靈倚靠,對於他的存在,人們自然而然地說成也許是菩薩轉世。」

就算是表面上的,說起朔也的一生,她不由得這個那個地想起來,倖世終於意識到說多了。她慌忙解釋般說,「實際上,我家先祖安置遺骨的寺院就是朔也先生的寺院。帶著母親和祖母的遺骨去寺院的時候,碰巧在失業中的我也獲得喪葬祭祀中心的僱用,從周圍聽說了朔也先生的事。我還親眼目睹過他的言談舉止。所以,對你剛才的問題的回答……我想,他可以說被所有遇到的人愛過。而且,他的行動,也一定能說幾乎被所有當地人感謝過。」

對於自己是他的妻子也是殺人犯這一事實,倖世保持了隱瞞,這會兒說完朔也的情況後,她深深吸了口氣。她感到從身後傳來嗤嗤的笑聲。

〈為什麼你不說真話呢。〉

她無視在耳畔低語的聲音,對眼前的男人說,我說完了。

「非常感謝。對我有幫助。那麼,我重新哀悼。」

男人以澄澈的神情答道,這一次則把右側的膝蓋跪在地上。牛仔褲的雙膝都磨破了,是因為經常採取這樣的姿勢嗎?他把右手舉到頭上,左手垂向地面,如同收集浮游於這兩處的花種一般將雙手在胸前重疊。

倖世記起來,男人眼下跪著的這一帶似乎是當初刺中朔也的位置。

那時候,園內燈光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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