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保護者(坂築巡子Ⅰ) 第三節

第二天是周六,從早上開始就格外晴朗,太陽還沒升高,蟬就鳴叫起來想到它們是為了燃盡短暫的一生而拚命,對巡子而言,比起嘈雜,更感到其奮不顧身。

早上服用的嗎啡緩釋劑緩解了疼痛,靠著止吐劑和中成胃藥而不用害怕嘔吐,她才能吃了浸溫牛奶的麵包。吃過後,她想到將來的事,在廚房整理著不用的物品,這時,從水池上方敞開的窗戶傳來停車的動靜。

「——好呀。伯母,聽說你病好了?恭喜——我是憐司。」

外甥福埜憐司是鷹彥的妹妹美野里的孩子,和美汐同年出生。美野里在丈夫的故鄉滋賀縣安了家,每年盂蘭盆節和正月,她便帶著憐司回橫濱老家。憐司和靜人以及美汐像親兄弟姐妹般融洽,升上高中以後他也在長假期間一個人來玩。據說他考取東京的大學的動機是為了能和靜人他們頻繁見面。他如今在東京都內的通信事業公司工作,說是在管理和運營互聯網上的各種信息。

憐司穿著件彷彿將盛夏的爽朗裹在身上的鮮紅夏威夷衫,探頭進來。

「幹得好,伯母。所謂奇蹟的復活?噢,頭髮變短了,不過顯得精神呢。」

昨天下午,出診醫生來訪,確認過用嗎啡等藥物控制疼痛,以及,對於因癌症擴散而導致的各種癥狀採用一併考慮身體狀況的緩解治療。另一方面,巡子再次提出,她沒有渾身插滿管子來延續生命的心情。

「沒去新的醫院那邊探病,抱歉。因為呢,我從美汐那裡聽說,伯母說不用來。怎麼個情形我可是捏把汗呢。結果沒做手術?」

「嗯。因為現在有了好的葯。只要找到適合那個人的葯,效果就會提升呢。」

(對憐司以及美野里,總有一天得說出真實的情況吧……)

憐司自顧打開廚房的冰箱,多方察看之後,他發現了一瓶營養飲料。

「咦,在喝這個呀。有多種維生素,還加了葉酸?」

「我不知道啊。是美汐的吧?」

「那我可以喝吧。老媽在電話里說拜託我來看你。還說她沒能來很抱歉。」

美野里如今作為社長掌管著曾是丈夫家業的一家小運輸公司。她和巡子是大學的同學。巡子屬於話劇社,有個儼然藝術家的前輩,明明是莎士比亞的公演,卻聲稱要飾以讓人想起越南戰爭的恐怖繪畫,巡子找美野里商量時,她說我哥就畫陰暗的畫哦,鷹彥便被介紹過來。

「老爸糖尿病,所以負擔全壓給了老媽。咦,伯父呢?」

「在院里曬被子。」

憐司走進起居室,敲了敲窗戶,朝把晾衣架擺在向陽處並攤開被子的鷹彥示意。回過頭的鷹彥吃驚一般地睜大眼睛,然後浮現彷彿鬆了口氣的笑容。

(啊,他是不是以為靜人回來了……那孩子在出門旅行前,也常穿著像憐司般明亮的衣服呢。儘管不吭聲,那個人也在等待著靜人的回歸……)

「靜人哥呢?還在尋找自我的旅程中嗎?」

憐司彷彿體察到巡子的想法般問道。尋找自我的旅程……不知該如何說明靜人的旅行,就連對親戚朋友也這樣說明來著。

「總覺得羨慕啊。隨心所欲的旅行嗎……我也想辭了工作去個什麼地方。」

「你的工作怎麼樣了?還有,女朋友呢?都沒怎麼帶來不是嗎?」

「工作嘛,順利地做著,拿著相當不錯的薪水……雖然四處交往,可遇不到真命天女最近有點空虛啊。」

「別說傻話。被你傷害了哭泣的姑娘也是有的吧。」

「我不會交往到傷害的程度哦。我總有個癖好,在那之前就『哧溜』一下躲掉。」

從以前開始,憐司就是個不管學習還是運動,都在某種程度上能夠巧妙應付的孩子。他因此而自滿,對這一性格,靜人曾嚴厲地告誡過,而他也把靜人當哥哥一樣敬仰,回想起來彷彿是在昨天。

「新醫院在癌症治療上很有名呢。不覺得給介紹了一個好地方?」憐司回到廚房。巡子相應地進人起居室在沙發坐下,免得疲倦。

「嗯。能和同樣毛病的人說很多話,挺好的。虧得美汐。」

憐司扔掉營養飲料的瓶子,把頭轉回這邊,別有深意地嘿嘿一笑。

「怎麼了……你那樣笑?有什麼嗎?那家醫院,說是美汐的合作商介紹的……」

「合作商嗎……小汐這傢伙,什麼也沒說。」

巡子正打算問是怎麼一回事,響起了下樓梯走來的腳步聲。美汐探進臉,「什麼嘛。我正覺得有個好吵的聲音,果然還是憐司嗎?你、為什麼來啊?」

「伯母喊我來的。說是要去鎌倉掃墓,讓我開車出來。小汐也多受累了,不過能出院不是挺好的嗎?還是靠了那家醫院吧?」

美汐一瞬間神色嚴峻地瞪著憐司,隨即彷彿壓制了情緒,將臉轉向巡子,「媽,今天早上吃這個。出診的醫生也說了沒問題。」

她從玻璃瓶中取出一個裝著藥粉的袋子。據說,這是若干種蘑菇混合了米糠以及海藻類什麼的,似乎有傳言說對癌症很有效,她是從網上訂購的。昨晚也遞過來,巡子不來勁,沒有吃。

「知道了。哎,我會考慮一下……不說這個,既然憐司也來了,外出的準備做好了嗎?」

美汐看上去不滿意,但她大約覺得是在憐司跟前,對巡子的病情不好明說,便回了自己的房間。憐司瞅一眼留在桌上的玻璃瓶。

「出院了也還得吃許多葯嗎?」

「因為恢複嘛。不過美汐呢,請了一周的帶薪休假,什麼事都搞得很誇張。對了,你剛才的話,介紹那家醫院的……難道,是美汐的男朋友?」

「一定是。高久保的叔叔是縣議會的議員,所以人面廣闊……美汐原來沒提。」

叫做高久保的是憐司大學時代的朋友,在東京都內的銀行工作。憐司在三年前聖誕派對的餐桌上撮合了高久保和美汐,兩人開始交往,這事之前從憐司處聽說過。儘管以為差不多該有結婚的消息了,但一直沒這動靜。

「男朋友的事,她從來不提呢。我昨天也試著挑了話頭,卻完全沒反應。」

「我最近也沒見過高久保……怎麼樣了,想著問問小汐呢。」

「拜託了。我也想用這雙手抱一次孫子,然後再去那邊……」

她「啊」地一聲反應過來,已經晚了,正當巡子躊躇於該如何圓話,「哈哈哈,得了吧。昨天剛出院,這台詞可不漂亮。」憐司笑聲四濺,巡子也一起笑了起來。

一小時後,所有人都準備妥當,憐司旁邊坐了巡子,鷹彥和美汐坐在后座,輪椅則折起來收在後備箱。事先把出門的事告訴過出診醫生和上門護士浦川,拿了急救用的嗎啡,也了解了緊急情況下的處理措施和聯繫方式。

在附近買了花,上了高速路之後,因為和去海邊的方向一致,路上相當堵。若是在堵車時巡子身體不適可就一籌莫展,因此下了高速路到普通公路,憐司靠導航儀駕駛的過程中,周圍的綠意不斷增加,天空也變得一覽無餘,能感到不遠的地方有海的氛圍。終於進入了鎌倉市,車子駛上朝北鎌倉方向去的高台,抵達供奉巡子娘家牌位的寺院。

墓地在寺院的後方。需要爬一點坡,但巡子堅持說難得出院,所以要靠自己的腳行走。鷹彥挨近她,幫她打著陽傘。幸運的是也沒有疼痛。

或許因為離盃蘭盆節還早,且在觀光線路之外,這裡不見其他人的:身影,與此相反的是蜂聲大盛,連自己的說話聲都聽不清。美汐和憐司接過從墓地人口的水管接水的任務,巡子在上坡途中回頭望去,只見美汐提著裝了水的桶,似乎有些辛苦,憐司便把她的桶也接了過去。此時,不知他戲謔了一句什麼,美汐作勢打了憐司一下,他且躲且笑,那模樣活像是兄妹,讓人在一瞬間有靜人回來的錯覺。

和木家的墓很小。除了因心臟病去世的爸爸,死於癌症的媽媽,以及哥哥繼郎的遺骨之外,僅有一隻寫有「先祖諸君」的小小的骨灰盒,據說是從大約位於青森的本家分來的遺骨。巡子和鷹彥用運來的水仔細地把墓擦乾淨。憐司也用掃帚掃了周遭,美汐帶著疲倦的模樣在樹蔭下休息。

供了花,點燃線香,全家人在墓前合掌。蟬聲漸遠。

(來年的夏天,我也在那兒了……繼哥哥,一想到你,我是幸福的。結了婚,孩子也有兩個。要說貪心可就沒完沒了啦……在結束時除了感謝還是感謝,是真的。)

「是個怎樣的人呢,繼郎?」

聽得憐司的聲音,巡子睜開眼。其他三人已結束了祝禱。

「小時候可能聽過,但我不記得了。隔了這麼久來到這裡,還是覺得十六歲好年輕啊,心想他曾是個怎樣的孩子呢。」

「是嗎……對靜人倒是說過,對你倆可能還沒好好講過。」

巡子正打算當場談論繼郎,「去店裡再說,怎麼樣?」鷹彥大約在意巡子的身體,重新幫她打起陽傘說道。

巡子等人回到車裡,駛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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