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保護者(坂築巡子Ⅰ) 第二節

回到自己家,送走說是稍後再和出診醫生來拜訪的浦川,巡子打量著家的周圍,來到玄關前。她懷著期待轉動門把手。門鎖著。

「啊,果然沒回來嗎……美汐,鑰匙有沒有好好放著?」

「我沒動過。我覺得,比起哥哥回家,可能小偷會更早發現。」

美汐抬起放在玄關旁的茉莉花盆。我會一直放在這下面,所以就算家裡沒人,你也進來休息……巡子曾對靜人這般說著並親自把擺放的位置給他看,這把玄關鑰匙,儘管被花盆中漏出的土弄蛀了,仍在玄關瓷磚之上閃亮著。

「蟲子傳了好多次壞消息 ,你難道沒有耳朵聽嗎……哎呀。」

在茉莉的葉片上,停著一隻幾乎可錯看為灰塵的細腳蜘蛛。巡子伸出手,蜘姝移到她的手心,一步一步確認般移動著。

(你呀,能告訴靜人嗎?就說,你母親她,很快就要死了。告訴他,盡追著別人的死,放著母親的事情不管行嗎?)

巡子將手心伸向天空,翻動手掌「呼」地一吹。蜘蛛飛上了半空,或是落在了看不見的所在,或是真的飛了去,從巡子的視野中消失了。

這個家是戰後不久由鷹彥的父母建造的,在靜人即將出生時,鷹彥的爸爸說老兩口住一樓,二樓給巡子夫婦住就好,於是做了改建。一進玄關,右邊的牆上裝飾著鷹彥的畫。他從過去就愛好繪畫,和巡子也是由此相識。這一幅畫,是以鮮明的藍色描繪著他出生的故鄉四國今治的海。

脫了鞋走上玄關,正面是樓梯,樓梯下面是廁所,筆直走進去,則面臨通往和室的隔扇,若在樓梯前向右轉,便來到廚房兼餐廳。裡面有洗臉間和浴室。餐廳之後是起居室,起居室的窗戶對著南面一覽無餘的庭院。起居室的左側有八張榻榻米 的和室。

和室里放著昨天送到的護理用床。和室原本是鷹彥父母的房間,兩人去世之後,巡子他們仍在二樓居住,但被浦川等專家勸說道,如果希望在家做臨終看護,那麼把卧室設在一樓,在床上過比較好,他們便委託租了床。

(我將在這裡生活……不僅如此,將在這個房間迎來終點,是吧。)

和室的角落擺著兩座佛龕。是坂築家的以及巡子的娘家,和木家的。巡子在鎌倉的娘家自二十九年前媽媽死了便沒人住,房子已處理掉,佛龕也取了回來。因此需要供養的牌位在這裡齊全了,每天早上從不間斷地供以茶和水。

(儘管如此卻沒守護我呢,也想這樣抱怨下……可活到這歲數也是多虧保佑吧。我不久就要去那邊了,請熱情地迎接我。)

房間拉門上端的橫木裝飾著鷹彥的父母與哥哥、巡子父母以及她哥哥繼郎的照片。兩邊的父母各是年過五十的死亡,而鷹彥的哥哥是在五歲去世的,從當時的家族照片中選了遺照。繼郎在十六歲病死,在那之前不久由巡子攝下的笑容成了遺照。

(繼哥哥讓給我的時間,似乎終於要過完了……抱歉。)

意識到胃部的疼痛是在五年前,靜人辭職之前不久。靜人看上去懷有某種深刻的煩惱,一邊在意這事,巡子也開始胃痛,隨著對自己兒子的擔心成了常態,胃痛也轉成了慢性,從歷歷的尖銳痛感變成了鈍重的疼痛。

巡子年幼時曾經病弱,但從中學開始就變得健康,之後也沒生過什麼病,因此她最多只服用店裡銷售的胃藥,沒去看醫生。她在百貨公司的食品賣場打一份收銀的工,並作為婦女會的核心成員而活躍著,還每周三次在老人之家做輔助用餐的志願者,如此等等要做的事太多,儘管鷹彥勸她去體檢,巡子仍往後拖。

她內心其實感覺到恐懼。媽媽死於肺癌。治療方法沒有如今這樣先進,因為各種治療的副作用,那是相當痛苦的死。她知道,在遺傳上,被同樣的病症侵襲的可能性頗高,而媽媽苦熬的記憶折磨著她,使她逃避面對現實。

從去年秋天開始,疼痛每日持續,發生了好幾次貧血。還解出黑色的大便,當她想著差不多該做過年準備的一天早上,無法忍受的腹痛襲來。她逞強說躺著就會好,但看見把身體彎成兩折的她,鷹彥硬是拉著她去了附近的醫院。

在那家至多因感冒而一年去一兩次的內科醫院,處方開了胃潰瘍的葯,她被勸告去專業醫院做檢查。因為鷹彥沒完沒了地懇求,她不情不願地在附近的消化科專業診所做了B超。她被告知胃的下部有大塊陰影,醫生說應該進一步到大型醫院接受精密檢査,給開了介紹信。就連巡子也察覺到,自己置身於不妙之境,過完年之後,她終於在作為地方定,點醫院的公立綜合醫院接受了從內視鏡檢查開始的多種檢査。

巡子討厭有所隱瞞,而且想到鷹彥在精神上大約耐不住說謊,從一開始就希望獲得說明。鷹彥喊了美汐,三個人聽了主治醫生的說明。他們被告知,胃的下方有一處大的癌症病灶,腹腔內大概也有癌細胞擴散。還發現轉移到了肝臟,已不適合手術,醫生建議用抗癌藥物治療。

與發獃的巡子和美汐相比,鷹彥毫無意義地在椅子上起而復坐。看到他的這般身影,巡子恢複了鎮定,決定積極接受現在能做的治療。

她兩周用一次被認為對癌細胞肝臟轉移有效的抗癌藥物組合,在醫院住一晚。一個月兩次為一個療程,三個月六次的三個療程因副作用而相當苦楚。嘔吐是最痛苦的,止吐劑也沒有效果,她常處於抱著臉盆生活的狀態。吃飯變得可怕,人漸漸瘦了。瘦也讓人不安,她拚命試圖進食,卻還是吐了。

在第二療程的治療中,口腔內的炎症加重,頭髮用梳子一梳就顯著脫落。雖不到禿頂的程度,但她原本頭髮豐盛,所以她深感不安。躺一幣天的情形越來越多,打工只好停了,婦女會也缺席,老人之家的志願者工作也歇了,如此種種,無法回應周圍的人的期待也不好受。然而,治療的效果不明顯,主治醫生說我們做不了更多的,所以如果要轉院,會開出卬紹信。

這所醫院沒有癌症的專門樓,食物中毒的患者在接受抗癌藥的鄰床打點滴,便是這樣的環境。也由於處方開出的鎮痛葯無法消解疼痛,使她喪失了與疾病做鬥爭的意願,破罐破摔地想著不過是選擇在哪一家機溝等死,就在這時,通過美汐的熟人的介紹,她轉到一家癌症治療成績獲得好評的民辦醫院問診。

檢查的結果與之前的醫院相同,仍舊被建議化療。巡子有些躊躇,但新的主治醫生說「如今用嗎啡也可以了吧」,開出的鎮痛葯有了效果,她久違地能夠過上不感覺疼痛的生活,因此對這家醫院產生了信賴。也爺慮到巡子害怕嘔吐等副作用,醫院採取了住院並將抗癌藥少量分次投藥的方法。持續四周投放了和上次不同的藥物,然後休息兩周,這樣的一次交替為一個療程,她接受了兩個療程的治療。沒有脫髮,嘔吐感只有一點,如果每次少許,也能進食。只是,她感到全身乏力,手有些麻木,膝關節疼痛。

另一方面,因為是癌症的專門住院樓,除了疾病和治療方法的知識以外,可以從病人夥伴處學習處理日常生活中的雜事,或是排泄等難以向醫護人員詢問的事。

對於死亡也能坦率地交談,她藉此機會,開始實在地思考如何迎接自己的死亡一事。

巡子的媽媽如果知道自己會死,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女,大約會想做許多準備,然而她在事先未知的情況下,對自己的疾病和家人懷著疑結束了一生。至少巡子想在整理完目前為止的人生之後死,這一想法住院過程中變強了。

結束了第一療程的治療,獲得外宿許可回到自己家之際,她試著聯繫了設有臨終關懷住院樓的醫院。聽說床位滿員,等待的患者排到了兩位數。也試著聯繫了其他實施臨終關懷的機構,但即便是離自己家很運的地方都沒有空位。

第二天,得知在老人之家做志願者而認識的老人逝世,她外出參加悼念。據說附近的出診診所和上門護理中心合作在家護理了老人。

子聯繫了那家出診診所,聽說他們也為末期癌症患者提供放鬆護理。

在第二療程的治療後,獲准外宿回到自己家時,她試著拜訪了出診診所和上門護理中心。氣氛明快,出診醫生和上門護士也都是好相處的人。她整整考慮了兩天,和鷹彥商量了一下。她說,如果這一次治療的效果沒有提升,能不能留在自己家珍惜著時間度過呢。他難以回答,卻沒說不行。

檢查結果沒有好轉。不如說,癌似乎正在擴展。主治醫生那邊問,沒用過的葯有倒是有,怎麼辦?說是巡子目前為止用的葯普遍認為有效,其他的葯在統計上的成績不佳,且可能有較強的副作用。

如果什麼也不做……巡子問。她被告知,胃的出口會堵塞,將無穿攝取營養。問起那時剩下的壽命,主治醫生不爽快地說難以一言蔽之,然而當她提起人壽保險的生前支付需要寫有剩餘壽命的診斷書,醫生則回答說「大概三個月左右吧」。

巡子為了有迴旋的餘地,暫時出了院。一旦撤掉抗癌藥,乏力和手的麻木感消退了。家務事全都能做,也能打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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