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保護者(坂築巡子Ⅰ) 第一節

黑底上印有殷紅玫瑰的紅色長裙,配上粉色的長筒襪,穿上高跟的銀色涼鞋。為了掩飾清減的胸部而挺背收肩,輕輕拈起金色童花頭假髮的發梢,將其理順。坂築巡子從面前的鏡子確認自己的形象。

「好,完美……就算不是,也差不多及格了吧。」

她朝鏡中的自已一笑,走出廁所。在走廊上,女兒美汐身著白襯衫配藏青短裙的樸素裝束等在一旁,看見巡子的身影,她皺起臉,彷彿要哭出來。

「媽……還是挺奇怪的,算了吧。你以為自己幾歲啊。」

「五十八哦。還有,好像不會再添歲數了,一直是五十八。」

巡子把裝有來醫院時穿的普通外出服的包遞給美汐,踩著不習慣的高跟鞋小心地邁步,到了她一周前離開的病房,她把美汐留在走廊,一個人走了進去。

「大家,中午——好。穿成這樣,我是——坂築。你們好嗎?」

她話音剛落,長時間同病房的三個女人「哇」地歡叫起來:

「什麼呀那是,怎麼啦。」

「幹得好,真有精神啊。」

「很襯你,是夢露?」

「是麥當娜哦。據說笑也能提升免疫力。這是活力的分享。怎麼樣,有效嗎?」

能笑出來,真棒。我是不是也戴個金色假髮呢。不過,你居然有這樣的衣服哦。

「我女兒的哦。沒死撐就穿上了。瘦了也不全是壞事。這位是?」

她看見自己待過的靠窗的床上有一位五十齣頭模樣的病人。對方顯出因巡子的打扮而困惑的模樣,其他患者夥伴們將五天前住院的她介紹給巡子。

「你好,我叫坂築。是和大伙兒一道,在這間屋子和疾病鬥爭過來的同伴。」

「啊……那,您是痊癒了嗎?」說著,那位女病人的表情變得明朗起來。

「要那樣就好了。兩種抗癌藥都沒有效果,決定今後在家待著,所以今天過來商量,上門護士也一起來了。我想也和大家打個招呼。」

「也就是……放棄了,是嗎?」對方的表情轉成了苦澀。

巡子長嘆一口氣,淺淡一笑。其他三人也浮現出複雜的笑意。

「我決定開始別的生活方式。和疾病作戰,也許該說我選擇了與這截然不同的道路……那麼,我還要去其他人那裡,諸位,祝健康。」

巡子和三人握手,相互道別。第一次見面的病人或許覺得和她觸碰不吉利,把手藏在被子下面,因此巡子只點點頭,走出房間。

她轉了一圈住院過程中面熟的患者的病房。在一星期里,有一個人出院,兩個人去世了。留在醫院的病人們同樣因巡子的奇裝異服而驚訝,顯現笑臉。或許因為是癌症的專門樓,即便僅僅交換隻言片語的感謝,心中也有著相通之感。

「我和大家一起度過了好時光,能彼此說出真心話,真高興。」

她對一位八十多歲的女性說道,嘴上罩著氧氣面罩的對方當即濕了眼睛,點點頭。

「哇,坂築太太,你可真敢穿。這簡直是扮裝大獎呢。大伙兒吃了一驚吧?」

再次經過護士站時,護理回來的護士長對巡子的打扮大為瞠目。年輕的護士們也笑著,無聲地鼓了掌。

因為選擇了在家的臨終關懷護理,這一天,她委託醫院交班給在家醫護人員。醫院的護士們向上門護士做了詳細的告知,主治醫生把診斷信息報告寫給出診醫生。此外,主治醫生還把寫有生命期限的診斷書交給巡子,有了這個就可以領取人壽保險的生前支付款,不再有經濟方面的擔憂了吧。

「要過得像坂築太太的樣子。不過,如果有什麼,儘管聯繫我們。」被護士長的話送走,巡子揮揮手,走出住院樓。她剛進入候梯廳,只見—個身著灰色馬球衫和同色系西裝長褲這般不起眼打扮的男子,正站作候梯廳的角落。

「怎麼了,鷹彥?你躲著一樣站在這種地方……什麼,這輪椅是?」比她年長六歲的丈夫鷹彥在自己近旁放了一把標有醫院名字的輪椅。

「我想著,萬一你要是累了……」他用幾近消失的聲音說道。

「我可不累呀。今天絕對狀態很好。不過,難得你拿了,讓我坐一下吧?」

鷹彥把輪椅推過來。巡子背朝輪椅,在座位上坐下。打起精神明快地做了樣子的結果是,身子剛沾上椅背,巡子便忍不住重重地嘆息。

「看看吧,難受了不是?媽,你為什麼要硬撐啊?」美汐瞪眼說道。巡子苦笑著嘀咕了一聲「啰嗦」。

「住院的時候,我從大家那裡得到了充實的時光,這是報恩。大伙兒都挺高興,真好。」

(在這裡,得以彼此訴說對家人也沒法講的不安、恐懼和後悔。我不想死,這樣悲痛的話也能像拉家常一樣相互道出。年齡也好職業也好都沒關係,我們得以認同彼此的存在。)

「要是我沒精打采地來了,可對不起在努力的大家。走吧,鷹彥,回家吧。」

巡子催促丈夫,乘電梯下到一樓。為了以自己的方式下定決心,她閉眼片刻。一樓的前台附近人來人往,應該很嘈雜,卻只有車輪的轆轆聲響在耳際。

「難道能從身體裡面聽到不成。自己的時間轆轆逝去的聲音。」

之後的瞬間,一股小小的力量從下而上衝擊全身,她的兩頰感到微溫的風流過。

(這裡就是分界線。到這裡就必須放棄以治癒為目的的醫療。坦白說,我怕……)

巡子戰戰兢兢地睜開眼。多彩的顏色在眼前延伸開去。前院的花壇中盛開的花,繁茂的綠化帶的陰影與向陽面形成的斑紋,往來路上的車輛,擦肩而過的探視者,探視者手中的花束。停在面前的計程車車窗上映出坐著輪椅身穿黑色連衣裙的金髮女人。

假髮是從女兒當理髮師的朋友那裡借來的。大約半年前在別的醫院接受化療時,她因為副作用而嚴重脫髮。這一次用其他葯做化療時把頭髮剪短了做準備,卻幾乎沒有影響。巡子脫去假髮,將白髮還很少的頭髮向後拂去。

(看吧。外面這麼明亮。這是我好一番苦惱之後決定的事……豁出去吧。)

巡子「咚」地猛敲一下輪椅的扶手,站起身。在後面的鷹彥「啊」地叫出了聲,走在旁邊的美汐伸手過來說,你在做什麼呀。

「如果像個重病人一樣出去,和大家笑臉道別就成了謊言吧。鷹彥,拜託了。」

丈夫去把輪椅還到玄關里。美汐湊過來扶住巡子。

「我想,媽媽還是有治好的可能的。補充療法啦民間療法啦,一定有法子的。所以別再說像是沒救的話了。」

(這孩子,對母親的死亡臨近一事還沒有感覺。我媽從前得肺癌的時候,我也找了並讓她試了這個那個的治療方法,就結果而言似乎是折磨了她……)

「爸爸也說點什麼。在電梯跟前老老實實地等著,太奇怪了。」

美汐彷彿責備般地對回來的鷹彥說道。他神情困惑,眨巴著眼。

「鷹彥他,對我轉來轉去憂心忡忡,看不下去呀。」

巡子這次決定了,在家待著就再也不在意門面,想到的事情就付諸行動。用名字稱呼自從長子誕生以來就喊作「孩子他爸」的丈夫,也是其中的一件。

「且不說這個,靜人還沒回來嗎?莫不是在家等著?」巡子邊向停車場走去,邊問二人。

「哥為什麼會回來?他聯繫過你們嗎?」美汐和巡子並排走著,或許是為了以防萬一,她攙扶般挽著巡子的胳膊。

「就算沒有聯繫,因為是媽媽決定了重大事情的日子,會有不好的預感吧。」

「那不可能。因為哥他就連媽生病的事都不知道。」

「是媽媽的事啊,不察覺可怎麼行?盡追著別人的死……」

巡子抱怨般說著,忽聽得二人的身後傳來輕微的咳嗽聲。

「……北海道的警察,來確認過,靜人的身份……八天前,你出院的前一天。」

鷹彥斷斷續續地說著,像在自言自語。巡子她們吃了一驚,停住腳步。

「老哥又給逮住了?」美汐回問道。

「是跟以往一樣的確認,問他有沒有在做那樣的旅行……我倒是拜託他們傳個話來著,讓他打電話過來。」

「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至今都沒告訴我?」巡子訝異道。

「因為只是確認而已,而且因為,結果靜人那邊一直也沒打電話……」

「鷹彥,要是靜人打來電話,你原本打算告訴他我的病不成?」

對巡子的指責,丈夫低下腦袋,失措地撓了撓頭。

「媽這會兒不也說了希望哥回來的話嗎?」美汷如同護著父親般說道,「爸應該好好告訴哥才是。」

「不行。要是靜人不自己察覺的話。因為,說出我的事情,而使那孩子中止旅行,這絕對不行。不過……他沒來電話。一定是警察忘了轉告。」

巡子自然地採取了袒護靜人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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