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目擊者(蒔野抗太郎Ⅰ) 第二節

少雲的天空如同展開了一幅絹布,澄澈地延伸開去,太陽仍在較低的位置,因此在面前的空氣中橫過一道光柱的透鏡,塵埃在其周圍懶洋洋地飛舞著。

一個年輕的男人出現在晨光形成紗幕的小樽警署的玄關前。他穿過紗幕,緩緩朝這邊走來。他作輕裝打扮,褪了色的T恤原本似乎是深藍色,膝蓋有洞的牛仔褲,瀕臨穿壞的跑鞋,背著頂端裝有睡袋的大型登山包。他臉型略長,頭髮看似眼下年輕人的長度,但東一處西一處長短參差,大概是自己剪的。和蒔野相比,其身高要高出十公分,但體重想來只有一半。儘管身材單薄,或許是因為旅行慣了,他步伐穩當,沒有不健康之感。

這身打扮正是消息來源的警部補事先描述過的,蒔野從警署大門旁直起身。

年輕男人既無獲得自由的喜色,也沒露出對警察不滿的態度,他幾乎沒有表情地走到路上,毫不在意蒔野的存在。周遭沒有其他記者模樣的人。

「喂,坂築先生,坂築靜人先生。」蒔野故意從其身後打招呼。

年輕男人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轉向蒔野的黑沉沉的眼眸沒有警戒之色,看上去彷彿是個無邪地等著大人開口的小孩子,而其皮膚則如同飽經風霜的漁夫般粗糙。

「坂築——靜人先生……對吧?」

蒔野又問了一遍。對方突然向這邊伸出手。躲閃不及,他顯得巨大的手蓋在蒔野的臉上,遮蔽了視線。眼睛將被鎖在永遠的黑暗中嗎,蒔野在瞬間陷入這樣的錯覺,並感到恐懼。然而,手很快離開了,對方露出柔和的笑容。

「順著風飛來的。」

聲音微細,幾乎讓人感到意外。他的手心上托著身材纖細的蜘姝。看來它曾停在蒔野的頭髮上。大概是要放走那東西,他把手伸進人行道旁的綠化帶。

蒔野一怔,焦躁立即湧入心裡空出來的縫隙。

「你是坂築靜人君吧?關於發現遺體一事,我有些話想問你。」

朝比自己年輕的等同於流浪漢的男人用敬語也讓人不快,他便略為簡慢地打了招呼。

「是要回警署嗎?」靜人沒有改變沉穩的表情,老實地折回腳步。

「不。我可不是什麼警察。」蒔野遞上名片。接名片的手就其削瘦身材的印象來看,果然還是有些大。

「若是陳述,我在警察那兒已經做了。這不行嗎?」他說。

「警察不做具體的發布。死者家屬和周圍的人們想要知道具體的情況啊。」蒔野撒了合用的謊。這時,從靜人那邊傳來蟲鳴般的聲響。

抱歉,他以不好意思的神情按了按肚子。似乎是空肚子蟲。蒔野本想就這樣帶他去發現遺體的現場,但最終決定先讓他吃點東西,一邊問話。

然而,一旦朝前走去,對方慢騰騰地邁步,幾乎惹人發火。問他是否身體不適,則回答說沒什麼不舒服。他一步步踩實般邁動雙腳,不時四下張望,這也讓人介懷,蒔野便又問他是不是在找什麼遺落的東西。

「哎,在找花。」他答道。是在找綠化帶中開放的花?還是在尋找北海道特有的花呢?

前方出現了一家快餐店,蒔野不管怎樣先把靜人邀進店內,點了兩個漢堡可樂加薯條的套餐。蒔野讓他坐在裡面的位置,造成讓他無法立即逃離的架勢。靜人似乎肚子空得厲害,當下幹掉了漢堡,蒔野又加了吃的。

不知是否和警察說過好幾次而習慣了,靜人毫無遲滯地淡淡說開去。在千葉的公園被一個男人拜託,說在如此這般的地方有具屍體,請幫忙拜一拜。這番話和之前從北海道警察廳的警部補處聽來的一樣,沒有新奇的情況。

蒔野讓消息來源的警部補介紹了北海道警察廳的原探員,也就是對二十年前的銀行女職員失蹤一事略有記憶的人物,他在靜人出來之前用電話做了詢問。

據說那名女子當時負責窗口業務,笑容可愛,也曾有客戶向其提出邀約。另一方面,緊接著她的失蹤之後也下落不明的附近的建築工人,則是個矮個兒醜男,埋頭於報酬低微的體力勞動。做個假設,若是這名男子對常在附近遇見的銀行女職員懷有好意,想讓其成為自己的所有物……蒔野試著向原探員問道。那就只好開出公司的輕便客貨兩用車伏擊她,再將她帶走吧。對方回答。事實上這名探員得到了目擊情報,曾有輕便客貨兩用車停在她的公寓外。

真相則不得而知。但若按蒔野的套路來想像的話,深夜打算出門去便利店買東西的女人被建築工人從背後襲擊,塞進車裡。那人用膠帶剝奪了她的嘴和手的自由,在沒有人跡的所在,當他想一逞所圖而取下嘴上的膠帶時,女人發出慘叫,男人在剎那間勒住了她的咽喉。那之後,他想起或許是孩提時代玩耍過的山上的橫洞,便隱藏了屍體,還考慮到回來確認的可能性,用刀挫傷了白樺樹。他在輾轉流落之間成了流浪漢,面對偶然相遇的旅行的男子,他想一吐長年在心的鬱積,說出隱藏屍體的所在……

「關於你在公園遇見的男人,他說了吧?是自己殺了女人。」蒔野故意試探著說道。

「沒有。他說,有個地方長眠著一位女性。」靜人答道。

「你問了吧?問了是兇殺,還是事故。一般都會產生興趣呢。」

「我沒問。對於為什麼去世,我當時沒有興趣。」

「為什麼?如果是兇殺,會感到興奮吧?這可是突如其來的殺人犯的告白呢。」

「可是,因為人已經死了。對我來說是什麼也做不了的情況。」確實是個怪人。蒔野故意訝異著,並焦躁地饒著耳朵後面。

「那麼……你在千葉的海濱公園做什麼呢?」

「三個月前,一名男子在慢跑時被刺身亡。據說犯人是過路的歹徒,我為了哀悼那人而到訪。我想知道他死去的準確位置,便詢問一名住在帳篷里的男子,他詳細地告訴了我。我做了哀悼,正準備就此在公園過夜,剛才提到的那名男子對我說,能否也幫忙對一位女性做悼念?他說,那是位曾在銀行工作的女性,他因公去她的窗口時,她注意到他手上污垢,親切地笑了,還給了他一包紙巾。他說,她一定是被家人疼愛著長大的,因為她和我截然不同,所以我相當明白這一點。據說他之後也在附近見過她幾次,對那個燦爛的笑容懷有強烈的憧憬。」

「就是說,他想讓她成為只屬於自己的東西,在誘拐、監禁之後殺了她。」

「他說,若能幫忙悼念那位美好的女性,他會很高興。」

「……可警察好像認為,你所說的男人並不存在,是你編造的話。」

蒔野故意試著冷冷地扔下一句。然而對方毫無動搖之色。

「因為我僅僅是說出事實,被人怎麼認為,我也沒有辦法。」

「……但是,如果別人告訴你有屍體存在,不是應該在那個時候就想到報警嗎?那才是正正經經的市民的義務吧?」

「對。警察也這麼批評了。不過……我如果報警,能被相信嗎?」

這首先不可能吧。要說一個在露宿旅行的男人偶然聽到一個也可能是喝醉了的流浪漢的告白,確實是不著邊際的事。大抵一定不會被警察當真看待。

「你自己呢?第一次見面的男人說屍體的事,你不認為被騙了嗎?」

「不知道該相信多少,這是事實。沒法馬上去北海道,這一點我對那個人說了。他的回答是沒關係。至於談話的內容,當時做了備忘錄。五個月後,我抵達札幌,先去了小樽。儘管據說是二十年前的事,但地域似乎並沒有大的變化,在被告知的地點附近尋找的過程中,我發現一棵白樺樹榦上有淡淡的十字標記。然後,我試著撥開樹榦附近的落葉和枯枝,就在那時發現了橫洞。」

「你不害怕嗎?說的可不是寶物,而是埋著屍體。有點瘮人吧?」

「我想如果人已經去世,就好好哀悼一番。也覺得若是謊話就更好了,因為人被埋了二十年這事可不好受。不管怎樣,我先把擋住橫洞的土弄出去。不久就看見了白色的東西。」

說到這裡,他突然探出脖子,將視線投向蒔野的後方。

「不好意思,」他向誰打招呼道。

蒔野朝那個方向看去。一個公司職員模樣的男人在將要走出店門時轉過頭來。

「那個,那邊的報紙,您忘了拿。」

靜人說道。男人看向自己剛才為止所坐的位置。報紙被疊放著。

「如果您不再讀的話,請問可以給我嗎?」

對靜人的話,男人現出不快的神色。報紙是他本就打算一扔了之的吧。他生硬地答了句「請便」,走出店去。靜人向蒔野致了聲歉,過去取了報紙。

「抱歉。我一直在琢磨著,想從什麼地方拿到今天的報紙。」

說著,他帶著滿足的神色迴轉來。對他把報紙小心地放在膝上的態度有些介懷,蒔野從鼻子里笑了一聲問道:「用在什麼上?莫不是晚上睡覺時裹在身上不成?」

靜人毫無不快之色,「為了得知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