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目擊者(蒔野抗太郎Ⅰ) 第一節

梅雨剛放晴,陽光從正上方灑落,經過家家戶戶的窗戶反射,從背後和側面也都照了過來。電線杆的影子也不頂用。蒔野抗太郎用啤酒沖洗了渴得黏在一起的口腔內部。

馬路對面的住宅前,今春進入報社的新人正在撳動門上的對講機。按了幾次都沒有回應,他朝這邊轉過臉。蒔野打了個響舌。

「再給我大聲按。直到對方耐不住出來討饒為止。」

「可是,莫非真的不在……」

名叫成岡的年輕人苦著臉,似乎馬上就快哭出來。蒔野從鼻子里笑了一聲。

「從生下來就在有冷暖空調的房間里成長,對這見鬼的熱勁也變得遲鈍了呢。」

他們所拜訪的是一座位於東京西南部住宅區的獨棟樓房,窗戶上掩著木板套窗。但狹小的院中的雜草卻無風自動,在那附近是空調的外機。

成岡似乎也終於注意到這點,重新開始撳動對講機。他朝著玄關報上舉世聞名的周刊的名頭,用微弱的聲音叫道,我們只想問幾句話。

蒔野距所謂不惑的四十還有一年多,但四處的肉都耷拉著,他鬆開感覺逼仄的領帶,環視四周。附近的人大約擔心受牽連,似乎都隱了身形,不見人影。

「算了。暫且先在附近打聽下,哪怕只拍張現場的照片。」

成岡露出安心的表情,離開對講機,把數碼相機朝向那戶人家。

「喂喂,小朋友。要是只拍家裡,那是房產信息吧。事件現場可是馬路呀。」

報據報紙的報道,住在這戶人家的一家人本來預計外出往山中野營。父親把大型轎車開到路上,他把引擎開著,為了和妻子一起搬東西而回了趟家。在那短短的時間裡,十一歲的長子坐進駕駛席,似乎是偶然地碰到了剎車。在突然起動的車前,是正朝著哥哥揮手的六歲的次子。

「可是,前天下過雨,連取證的痕迹也沒留下,光拍馬路,也沒法形成畫面啊。」

將照相機對準屋前的道路之後,成岡彷彿不服氣地回了一句。

「呵,正式職員果然不一樣啊……你是說沒法形成畫面嗎?那麼,這樣如何?」

蒔野走到馬路的正中,把手中的易拉罐一歪。啤酒從罐口滴下,在烤焦的瀝青路面上淌過,迅速變成黑色的痕迹。

「你把這處痕迹放在跟前,把整個家擱在背景里拍下來。」

黑色的痕迹,若以某個角度,一定能看成是流出的血幹掉的印子。

成岡大概意識到了這一點,帶著恐懼的神情說:「那個……做這樣的事好嗎?這不是造假嗎?」

「什麼嘛,你這是吹毛求疵嗎?我只不過要寫這裡死了個六歲孩子報道的罷了。將這痕迹怎麼看,是讀者的想像力的問題吧。喂,快拍。好不容易弄成的畫面要幹了喲。」

成岡彷彿在忍受痛苦般垂下臉,聽得他嘟嚷了一句「色獵野」。

蒔野從北海道的報社記者起步,歷經東京市內的晚報和體育報紙,從七年前起,他作為合同特派記者在籍於如今的這本周刊。因為擅寫有關殘忍的殺人案件以及男女愛憎糾葛案件的報道,他在背地裡被人喊作色情獵奇的蒔野,「色獵野」。若發展和警察以及暴力團伙相關人員的人脈,得到內部消息,將焦點投在人類的醜惡與虛偽矯飾之上,再添上大篇幅的性描述,寫成煽情的報道,就會被看作能力超群,在這個圈子則被視為至寶。

然而,在這半年來,他從代表周刊形象的專題小組被撤走,上頭讓他兼做新人的指導,並收集作為主要報道配菜的話題。他本來的願望是撰寫報紙廣告或電車吊牌廣告上作為頭條的右側豎欄,其次則是左側豎欄中施以大標題的報道 。

「至少呢,要拿到夫婦關係惡劣得快要離婚這樣的證詞才行。長子為了不讓父母分開,故意撞了弟弟,要是給出這樣的印象呢,大概能得到稍微大一些的版面喲。」蒔野朝成岡不斷發著牢騷,在附近轉了一圈,於天黑之前返回出版社。

把向編輯主任報告的任務交給成岡,蒔野到公司附近的咖啡館點了杯啤酒,在角落的桌上打開電腦。公司里也有辦公桌,但傍晚過後留在辦公室的記者會被嘲笑為不堪用的角色。他把今天的工作粗略作結,沒幹透的汗讓人感覺不快,便在廁所洗了臉。鏡中映出陰沉的眼睛,厚重的眼皮,一張油性的臉,殘留著彷彿滲出卑劣慾望的粗糙的粉刺痕迹。

他回到桌前,或許是侍者告之的,編輯主任海老原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海老原比他年長六歲,眼角下垂,看似性子柔和,其雙眸深處則帶有心思莫測的暗色。

「成岡來和我說他想辭職。野先生的關懷似乎沒怎麼傳達過去呢。」

無論何時都維持著禮貌的用詞,即便長久相處也決不超越工作關係,他的這一姿態有幾分讓人焦躁,同時也讓人放鬆,有時則讓人生畏。

「是個專門學過心理學的年輕孩子呢。他說,對這次的事故,比起責怪家長,他想撰寫對那家人的今後予以支持的報道。我和他說了,姑且先按他想的寫了看看。」

「咦?海先生也變得甜不啦唧呢。莫不是得了糖尿病?」蒔野喝起新送上來的啤酒。

「從幼年時代開始每天接觸殘酷兇案的新聞,這一代人正逐漸成為社會中堅。」海老原用勺子攬過面前的卡布奇諾的泡沫,「時代已經變得對辛辣的現實感到疲倦了。就是說,糾纏不休於挖掘人類之惡的野先生的走向,也差不多到了極限吧?」

「現實就是有殘酷兇案在發生。靠著小便爬螞蟻 的報道可混不過去。」

「要是光瞄準所謂的右頭條、左頭條,不夠慎重的話,可是會輸個雞飛蛋打吧。」

在去年年底,蒔野從相熟的刑警那裡聽說有個二十歲的未婚媽媽接連弄死了兩個嬰兒,便瞄準虐童開始採訪。他打聽到女人是個偶像級的美女,在養育機構長大,曾受到父親的虐待,若此人遭到逮捕,一定能牽動讀者的興趣,蒔野說服周圍的人通過了這一策劃。他帶著年輕的記者直接與她進行接觸,單刀直入地切入正題。是你乾的吧,過去的可怕記憶復甦了,便對自己的孩子下手對嗎……

他讓年輕的記者偷偷拍下她憤怒的臉,穿插著性描寫的稿子也獲得好評,主編說會放在左頭條。但就在刊發之前,通過其他記者的確鑿採訪發現受父親虐待的是同姓的別人,而兩個孩子的死因也是嬰幼兒猝死症候群,警察沒有立案。那之後,作為採訪對象的女人試圖自殺,性命雖然無虞,和蒔野一同追查兇案的記者卻以良心苛責為由辭了職。那件事以來,蒔野便坐了冷板凳。

「海先生,我這保姆也當夠了吧。請讓我在專題組幹活。我會弄來大專題的。」

合同每年更新一次,由於迄今為止的成績,今年也得以簽約,可要是憑現在的狀況,下一次合同便岌岌可危。然而,海老原冷靜的神情沒有變化。

「在下一次合同之前,邊帶新人邊發掘能讓周刊大賣的題材就行了吧。」

「從尿裡面出來的是酸么。就算有題材,現在的我有出差費嗎?」

「如果是讀者喜聞樂見的題材,哪裡都讓你去。對了,成岡的稿子要送交對方,所以請你適當修改一下。明天也請讓那傢伙積累按門鈴的經驗。」

海老原正要拿著小票離開,蒔野喊住他,讓侍者加上第三杯啤酒再把小票還給海老原。

走出咖啡館之後,街上滿是下班回家的人們。明明是夏天,卻感到莫名的肌膚生冷,要不去抱一下女人,蒔野這樣想著看了看錢包。他為了和採訪對象交際而借債疊增,手頭並不寬裕。沒轍之下,他給採訪主婦賣春而結識的女人打了電話,讓她向家人撒個謊出來。賓館的錢也讓對方來付。女人說明天孩子有測驗所以讓我早點兒回去吧,他不依不饒地貪求著說這話的女人的身體。

他回到自己位於交通便利的學生街的公寓房間,是在凌晨一點以後。

蒔野把易拉罐啤酒握在手中,觀看錄製的新聞節目。這是他自從改為自由職業以來一直持續的日常功課,以搜尋題材為目的。他一手握住計算器,每當死者的數字出現在畫面就按下按鍵。

人們因事故、殺人、自殺而死亡。今天也發現了屍骨。計算器上的數字是八。在中東,裝在自行車上的炸彈在市場爆炸,五十人死亡,但因為海外同胞之外的死亡無法成為雜誌的報道,他沒有按下計算器。若沒有大的災害或事故,被報道的死亡數一天在十人左右。國內的年度死者在這幾年來超過了百萬人。算下來,一天約有兩千八百人死亡,在其中被報道的死者約為0.36%。

蒔野走到工作台前,打開電腦。他從幾年前開設了網站,大範圍徵求電子郵件。醜惡、猥瑣、人類能變得多麼無情,像這一類的加害/被害的實際體驗……他要人們詳細地寫下這些。條件僅有一項,全部得是自己經歷過的事實。

最初,多的是相對來說經常聽到的體驗之談,寵物的虐待或是兒童性侵犯,折磨患者的護士,以及欺負住院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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