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慶長。你始亂終棄

那天晚上,他借來韓國同事的吉普車,開車帶她到很遠海邊。已是初秋,晚上大風凜冽,冰凍刺骨。海邊餐廳遍地垃圾,地面濕漉漉,走路時不小心會跌倒。提供的各式海鮮卻極為新鮮潑辣。鐵絲網上的貝殼或生蚝,被火焰炙烤突然發出雙殼打開的聲音,令人覺得激痛。她喝了很多燒酒,臉頰通紅,連眼皮都紅了。覺得羞愧,用手擋住額頭,輕輕發笑。

他低聲問她,慶長,和我在一起,你可愉快。她看著他,看到他眼裡漸漸沉落下來的感傷。他說,如果我們在很久之前認識,會是怎樣。如果我在結婚之前遇見你,會是怎樣。我嫉妒你生命里所有出現過的男人,我應該是你最先的最後的唯一的一個,你只能屬於我一個人。如果在年輕時遇見你,也許脾氣不好會吵吵鬧鬧,但我知道我將會深愛你。與你一起生活,生下一堆孩子,彼此相守,直到老死。

她突然非常冷靜,腦袋裡彷彿被一汪冰冷的水激醒。她說,你26歲在溫哥華結婚的時候,我才13歲。我還是雲和小城裡一個被生活壓抑扭曲的少女。你如何可能遇見我,遇見我又怎麼可能帶我走。

那你到上海的時候,我在哪裡。

那時你是回來中國,但你位居高位到處飛行,並且已有家庭孩子。我23歲,寄人籬下,到處奔波,只為尋求一份能夠謀求生存的工作。

如果那時我遇見你,我會怎樣。

你大概會把我始亂終棄。我不屬於你的世界。你的現實生活不需要一個在生活底處為生存奔波的女子,她無法成為你的妻子。

不。我想只要我們能夠遇見,我就會知道,你為了我而存在於這個世界。他低頭,露出無力笑容,說,現在我已知道這個結論,但是,慶長,為什麼卻無法得到你。

她說,你可以得到我。只是看你願意不願意。只是你想不想做而已。

說時眼淚無知無覺掉落下來。她內心振顫,無法繼續這對話。他平時十分克制避免談到之間處境。這是一顆堅硬釘子扎在關係的血肉里,誰都無力拔除,只能讓它血肉模糊腐爛在那裡。彼此一直在繞行。這天晚上,在異國海邊,也許喝醉他說出內心真實言語,卻只是讓她覺得他軟弱退縮。為何要把過錯推卸給時間。

他們只能在被約定的時刻遇見。27歲的周慶長,遇見40歲的許清池,這是命運既定規則。他們竭盡全力靠近,共存,若不做出改變,在一起時間只有這麼多,在一起的方式也只能如此畸形。也許她期待他說,慶長,我願意為你脫離一切關係。我的生命里,只願意有你一個。我願意對命運逆向而行,看看我們的終局到底會是怎樣。這是她內心激進的理想主義所要求的愛,有勇氣,有擔當,可以打破一切,可以做出犧牲,可以付出代價。但她非常清楚,這不是許清池的行事規則。他不願意傷害身邊任何一個女人,他希望生活平衡完整。

那麼如此抒情又有什麼意義。只是令她意識到這無力動彈的失望並更為刺痛而已。

她暴烈的個性已起,起身推開椅子,跑出餐廳。清池追隨出來。一條通向大海的棧道大風呼嘯,盡頭是夜色中大海,黑色怪獸般巨大礁岩被漲潮拍擊出洶湧浪花,發出驚天動地撞裂聲音。她一直奔跑至邊緣,對著大海狂風,一動不動佇立,凜冽寒風吹到身上穿透單薄裙衫,臉上淚水全部乾涸。這一刻所有被推後的現實全部逼至眼前,她看到自己在這段情感關係中的寸步難行。看到自己在世間的邊緣位置。

她如何才能夠跟隨這個男子,她可以去往哪裡,她如何自處。這失望貫穿的不僅僅是她對他的愛,還有她對自己人生的態度。

此刻,清池在後面已經拽住她的手臂,同時飛快脫下身上西服,用力裹住她的身體。從後面把她緊緊擁抱在懷裡。

他說,我要跟你在一起。但他所在的地方,都已沒有可以容納她的位置。

她只能被放置在酒店裡。酒店是脫離他現實生活的空間。他們從未得到過一個固定住所,可以安歇下來靜靜生活。她無法接受酒店的氣味,以及屬於他們各自的行李箱。兩個人總是在路上,在不同的餐廳吃飯,在不同的酒店房間輾轉。彷彿他們註定是短暫擁抱後各奔東西的伴侶,彷彿他們的生活是臨時搭建的舞台上匆匆演示的一場戲劇。

如同每次終局,他理所當然買上兩張機票,各奔東西。從未擁有相同方向的回程,從未擁有相同方向的未來。在她敏感的內心,她認為這個男子無法對他們的情感做出最終安排,即使她明白他無能為力。不斷爆發的爭執,也影響他的工作狀態。有一度時間他非常頹靡。

不管如何,馮恩健離開中國之後,他與於姜緊密相聯,一如往前。他因為工作經常回去溫哥華,順便回家看望妻子孩子。而在北京的日常生活,基本上住在於姜別墅。這一點他並不告知慶長,也許是怕她介意,他營造依舊住在原來家裡的假相。但她在於姜持續的日誌里,卻看到他們共同生活的軌跡有條不紊:他陪她聽音樂會,為她鋼琴課專場演出捧場,帶她看牙科,計畫帶她去歐洲滑雪,生日時送她大捧玫瑰花和奢侈禮物……被樂此不疲一一羅列上去的記錄和照片,一直呈現赤裸現實。

同時,他發簡訊給慶長,每天打長途電話傾訴思念。他不知道慶長擁有途徑和通道觀察他的雙重生活。如果她還能得到途徑和通道,獲知他在溫哥華的家庭情況,那會是更多殘酷考驗。但其實無需想像他跟妻子兒女的相處,許清池一定是形式上無懈可擊的丈夫和父親。除了他的心。只有他的心,那顆心時時渴望逃遁跳躍到高山頂上,遺世獨立,眺望天清地遠。這是一個多麼自相矛盾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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