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一章 慶長。可否給未來

光線在分分秒秒中發生變化,很快被暗淡暮色替代。拍下約20多張照片。事後,她在電腦里回放這些照片,看到一個全新的被發現的自己。或許也是一個被重新創造的自我。面容已有衰色,眼睛清澈似浸潤淚水。漆黑長發,白花,口紅,手臂上刺青,襯裙,變幻莫測如同水紋日影的神情。這是28歲的她,與一個男子熱戀之中的她,被男子的感情和慾望重重包裹之中的她。她知道,這是生命中極其特殊的一個階段。

她從未有過這樣珍重的時刻,如同珠貝中被磨礪的粗糙沙子,被孕育成一顆真珠。只因通過與一個男子肉身和情感的聯結,獲得一種全然新生,透通空靈,熠熠閃光。只因知道自己在愛與被愛著。

她沒有告訴他,自他離開上海,她已經正式對從香港回來的定山提出分手。她選擇實話實說。這是周慶長的方式。

她說,定山,我愛上一個有家庭的男子。本來我打算離開他,與你結婚。但我們感情強烈,確認無法分開。雖然他目前不能跟我在一起,我依然決定要給他時間。

定山平靜,說,慶長,其實你知道你時間無多。你28歲。他可否能夠給你未來。

她說,這倒是次要的。我只想得到自己期待中的感情。

我一直試圖照顧你,慶長。但這不是你能夠獲得滿足的感情,是嗎。

這是兩回事情,定山。人生短暫,世事無常,其實我知道情愛歡愉如同清晨的露水稍縱易逝,即便如此,我也要得到。生命的苦痛和悲哀太多。哪怕一絲絲光線,也是我的所求。我不尋求你的理解,我只希望你接受我的決定。

你可以離開。慶長。但如果你回來,我依舊在這裡。請你記得我的位置。

我很抱歉。

不。你有你離開的自由。我也有我等待的自由。這只是我們各自的選擇。

她想,他們能夠如此輕省地面對和解決這件事情,大概因為她與他都性情不俗,不拘一格,所以態度簡潔截然。定山理解和接受人性幽微之處,這些存在極容易被隨意放置粗暴輕率的世俗斷論和道德質問。但何謂規則又何謂標準。他無法提供給她想要的東西,而她自知內心並未死滅。她心灰意冷,但卻從不輕易妥協。

她沒有告訴清池她所做的決定。她寧願讓他感覺她的生活獨立自主,並不因他有改變,或者說,他不解決自己的問題就可以得到她的全部。他對女人的支配隨心所欲,自身強大試圖操縱一切。這不是她想讓他得到的立場。

因為無法在一起。因為不願意聽從他的安排,搬去公寓,歸屬他的部分生活。因為彼此相愛。他只能製造機會在工作中把她攜帶在身邊,來回顛倒。只是爭取能夠與她一起共處的時間。那年10月,他去首爾開會,替她買好機票,讓她去找他。他們在那裡度過一星期。他們認識剛好一周年。

他愛她,只能做出最大程度的安排和犧牲。為了與她一起吃晚飯,盡量推託應酬早早回來。知道她在異國他鄉隻身一人,只為與他相伴。她在洗手間的梳妝鏡前撲上粉,抹上唇膏,穿上桑蠶絲連身裙,盤出髮髻,戴上耳環,跟隨他出門。那一段時間,她為他妝扮,不覺得麻煩。曾經,她可以一件黑色羽絨服就打發一個冬天,即使白色小絨毛四處綻出也不覺得牽掛。曾經,她是個在工作、旅途和行動主義的自我麻醉之中試圖與世界脫節的人。在戀愛時,她清晰感受到自己的美。這是被一個男子以肉身和戀慕映射出來的美。

如果他離開,她獨自一人,這被映射出來的性別的美,就將如日光之下的露水自行蒸發消失。她很清楚。他讓她感受到自我在生命結構里的另一種存在方式:作為一個愛與被愛著的女人而存在。

他在門口等她,看她出來,輕輕吹出一聲口哨,如同大學裡讀書的少年男生。他說,慶長,你這樣美好。他從來都安然於他的表達,對女性有一種舉重若輕的愛惜態度。他已換上白色小藍豎條的襯衣,深灰色褲子,身上淡淡古龍水氣息,俊朗外形讓人覺得妥當。只是每次當他衣履整齊的時候,他就清晰昭顯出某種社會化身份的存在。他們的現實,分屬社會秩序規則的兩面。

他們在電梯里對著鏡子擁抱,他說,我們可相襯。她微笑不語。現實中Fiona那樣艷麗能幹的事業女性,與他同屬。但清池個性複雜,對女人選擇自有路線。他與馮恩健這樣敦實而出身良好的女子結盟,他享受於姜花瓶式的擺設和娛樂。同時他需要慶長作為4500米高山之上的野生鳶尾存在,以此自覺生命沒有被商業社會徹底吞沒,還留有一絲天清地遠的靈性。

此刻當下,一切無礙。兩個在異國他鄉的男女,隔絕生活困境,脫離處境桎梏,暫時卸除負累。攜手而行,如同普世一對朝夕相伴的日常伴侶。緊緊握住對方的手,飯桌下,黑暗中,人群中,馬路邊,入睡時,醒來時。在坡道小巷慢慢上坡,尋找獨具風格的餐廳。首爾是粗礪而率性的城市,她卻喜歡。他們熱衷平民化有當地風味的小餐廳,裝飾簡陋,燈火刺眼,熱火朝天擠滿喝酒聚會的人群。他帶她吃生螃蟹、生牛肝、煎牛腸、雜血湯,質料獨特口味生猛的食物。

這個國度的氣質,有一種熱烈的陰鬱難辨。喝燒酒喝到半酣的程度也已悅人,渾身血液流動,暖意上涌。他們喝得半醉,有時談天說地,有時默默無言。一直坐到店門凌晨打烊。

他領她去聽迦耶琴的彈奏。老年女子唱腔如此高亢有力,令人屏息。這種聲音表達,雖然語言不通卻能心領神會,骨子裡的壓抑剛烈無由催人淚下。他在一個星期裡帶她去聽了三次。他願意寵愛她,讓她獲知豐富感受。有男性渴望引領的強勢和慷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