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信得。女子貞諒

記憶中的女子貞諒,生命的大部分時間,是在織一匹布。

把從草木中分離出來的植物纖維,纏繞成一團團絲線,裝置在手織機上。把線浸濕,之後馬上上機,一氣呵成,否則絲線變干之後會發硬。線頭穿過梭子開始織。一把梭子來回穿梭。速度極慢。一個線團能織40公分長、30公分寬的一段。這是重複的單純的以靜默時光包裹其中的勞作。貞諒一公分一公分往前推進。這樣的姿勢和節奏,使年幼的她,覺得詭異而迷人。

貞諒教她背古詩,讀到陸遊的「水風吹葛衣,草露濕芒履」。說裡面的葛衣,是她在做的東西。白色夏布如同蟬翼輕薄,輕盈堅韌,閃爍出生絹一般微妙光澤。這個工作,以時節變化來做回應,而不是依靠機器的孤立行動。相對於工廠流水線出來的批量化商品生產,更苛刻脆弱,更易出錯,更要付出耐心、勞累、專註。但同時它帶有人的精神和意志,是活的,具有每分每秒不可預料的錯誤和美。這是織出一匹布的樂趣所在。

由於植物纖維提取的成本高,產量少,傳統織機又幾近被淘汰,也因為這般勞頓,慎重,在大規模需求商業利潤的流水線工業的時代,這種方式只能是審美象徵。貞諒去往高山、海邊、島嶼、盆地,收集各種花紋、色彩、布料、綉法。手工織布,裁剪,縫製出素雅裙衫和童裝,兼具天然植物的染色和手工刺繡,每一件作品售價極高,顧客寥寥。也有固定客戶收購,主要在日本和歐洲。她只以此打發時間。她們沒有為生計發過愁。生活也簡單。

貞諒對這門古老手藝的狂熱執著,顯然帶有其他目的。這是和喧雜快速的時代背道而馳的一件事情,她的生命企求一種倒退。或者說,她在試驗一種逃逸方式,代價是她們漂泊不定從無歸屬的生活以及與社會和人群的隔離。

13歲那年。貞諒對她說,信得,我們住到臨遠去。

她問,我們會住多久。貞諒說,不知道。也許不再走。我開一個店鋪,你上學交朋友。你已長大。

清遠山如同天然屏障截然封閉,使古都臨遠成為一顆孤立心臟。山巒連綿起伏,幽綠蜿蜒,種滿竹子、松柏、香樟、楓楊,四季常青。山頂有古老荒廢的清遠寺。清遠湖水波瀲灧,夏雨冬雪,為世人敞開胸懷。這座城池四季分明。春天碧柳紅桃,夏天滿湖荷花,秋天桂花飄香,冬天臘梅綻放。它使臨遠人心平氣和生活在當下。賞花,喝茶,望月,觀潮,聽曲,蕩舟,踏青,嬉戲。

與自然不可分隔互相融合的關係,使它迴避人為摧毀。大部分城市在前行,臨遠某些部分已死,這使它保留古意,維持尊嚴。臨遠有依傍有憑靠。它不是在荒地上全新堆壘出來的城市,除了交易一無所有。也不是被摧毀太重的舊城,餘生創傷深重失魂落魄,如同歧照。

青石板小巷,大宅院落,牆頭探出薔薇花,集市,濕潤清透的空氣,樸素日常的生活氣息。其他城市的人,來臨遠旅行,熙攘一陣便也走了。新的人重又抵達。臨遠從無在寂寞中空落,也不在熱鬧中忘形。如同一個午夜的遊樂園,即使燈火通明的盛會接續不斷,依舊是與世間喧雜有隔離的所在。它是與世人相接無礙的遺世獨立。

她說,生命短暫,時間有限,所以,盡量去別處看看。選擇喜愛的地方停留。

貞諒選擇在這座城市居住。

13歲。她是眼神明凈神情老練的少女,熱衷在眼皮描繪一根細細的黑色眼線。觀察身邊事物和人群,警惕靈敏。深夜起身,仰頭觀望星空窺探銀河奧秘,也喜歡竹林中漫步的野貓、廊下午夜盛放的白色曇花、棲息在鳳仙花叢中的螢火蟲。大雨中奔跑。沒有路徑的森林中尋找蘑菇。空曠湖水中脫掉衣服游泳。還有蓬蓬裙,音樂,詩歌,閱讀,繪畫,電影,遠行。渴望交到朋友,得到感情的途徑。

習慣光腳爬樹,在粗大槐樹之間吊上麻繩盪鞦韆。用蒲公英做手環,柳枝編成小花冠。用鳳仙花汁液染指甲和腳趾甲。吃杜鵑花的新鮮花瓣,折下香椿嫩枝嚼食。在眼皮和眉頭之間抹上白粉,彷彿一種戲劇化面具。

她跟隨貞諒四處輾轉。如果在城市裡,會被送到私立學校上課。如果在僻遠地區,就什麼都不再學,除了認字和閱讀。所有時間,只用來實踐生活歷程:路途顛簸,飲食起居,觀察體會不同區域的氣候植物人群語言文化。打開身體所有感覺,吸收一切。她們對路過的每一處土地給予充沛好奇和平實心態。隨時出發,隨時停留。

她說,如果說人的生命,在童年時就定下一種基調,那麼屬於我的部分在起初就豁然開放。貞諒與我,雖然兩個人,但生活並不封閉。事實上,我們總是在對人群和路途開放。

因此。13歲的她,不是一頁沒有被划上任何線條蹤跡的白紙,而是被漫長旅途和居無定所的生活攪拌混合的發酵物。沒有受過系統性教育,卻在不同地區學過不同的語言和表達方式。對這個世界不持有固定的價值觀。覺得事物呈現的矛盾對立和正反兩面的辯證關係,都是合理。

她被送入臨遠私立學校。英文名字童年時就有,Fiona,發音乾脆優美,是貞諒所選。貞諒相信異國文化的交匯,會讓孩子感受經驗更為豐富。讓她學習英文課程,之外有足夠時間,學習YOGA,芭蕾舞,輪滑,游泳,鋼琴,國畫,書法……只是作為種種體驗和享受的樂趣,從訓練過程中得到心意熏染。

在這個學校讀書的孩子,均來自經濟上等的家庭。她出現在新生派對上,頭髮上插一朵蜀葵,帶著和周圍格格不入的超現實感,彷彿從大海深處躥動而出的一種魚類。渾身帶著腥野濕氣,充滿蓬勃活力。脖子上掛著一根貞諒從小給她帶上的紅繩,系有一塊白玉一枚狗牙。曬得黝黑。一雙眼尾清冷的單眼皮眼睛,清澈發藍。眼神冷淡高遠,鮮少顯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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