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歧照。被損傷的美

歧照。地圖上描出它的位置,一座位於平原地區果核狀地形的城市。一千年前,地球上最為繁華隆重的一座城。生活其中的人民,擁有清雅簡潔的高標準審美,出神入化的手工藝技術,靈活而公正的商業體系,以及對所創造出來的富裕生活極度縱情奢靡的享受心得。即使來自西半球遙遠他方的旅行家,抵達此地,也驚嘆於它所帶來的目不暇接和內心震撼。

這座東方城市,洋溢塵世煙火安穩富麗的氣氛,是人的樂園,美的迷宮。同時,它如同一枚在腐爛之前熟透飽滿的果實,散發出竭盡全力山窮水盡的芳香,知道自身在時間剝落中搖搖欲墜,朝不保夕。

古都,最終將以死亡的形式存在。斷絕改造的通道,停滯不動,以不進則退的方式存在。歧照與其他小心翼翼呵護維持的古都不同,它是一個被摧毀的不復存在的城市,只留下一個地點。它被戰爭洗禮,被河流泛濫大水反覆淹沒。河水退卻之後,淤泥把整個城市封存。新的建築,在舊的屍體上重新營生。像一個容器,換了無數種的酒,液體漏失乾涸,連氣味也已嗅聞不到,堅不可摧的容器卻依舊存在。

一座被放棄的城。一座空城。它承載過的生活被推向歲月深處,推入恆久虛空。一座城市,一個時代,一群人,因緣聚會,在一個時空點上註定被破壞。這是他們共同的前途。

他的美榮都像草上的花。草必枯乾,花必凋謝。

抵達歧照。計畫很久的事情。沒有比在一個落魄古都中寫作更為適宜。寫作本身,和一座老城的湮沒,具備相同的屬性:擁有被時間反覆埋葬真相不明的過去。現在行進中的掙扎、困惑和停滯。未來則呈現無所歸宿的白浪茫茫。

在歐洲或其他地方,我不曾感受老城具備這樣的慘烈美感。五六百年前的建築堅固壯美,時間淘汰的是人,不是人所創造的文明。這是一種氣定神閑。歧照與之相反,不斷處於摧毀和重建中,置身在焦躁粗暴的節奏中。也許生活其中的人具備游牧民族的特質,只願意把命運攜帶在游弋肉身上。從不安寧,也不對超越世間的秩序順服。

曾經,我覺得威尼斯是一座頹廢而美的城,對它心生嚮往。城市每一年都在傾斜、墮落、向海洋移動,最終會被海水覆蓋。後來,我覺得,真正的頹廢和美,不是被消滅之前苟延殘喘的存在,而是被清除之後,無數次重建和改造之後,面目全非卻輪廓完整的一具殘骸。

這是一種被損傷的美。

無可置疑。那是歧照。

我置身於這個被損傷的容器之中,在一個累積陌生人分泌物和微小物質,儲存他們的氣味、慾望、回聲和記憶的旅館房間里,開始寫作新書。

窗前擺放一張油漆斑駁的寫字桌,堆積書籍、茶杯、煙灰缸、香煙、酒瓶、本子、各式手寫筆、粘貼紙、水果和巧克力。我不吃其他零食,對食物沒有多餘慾望。作息規律,清晨6點起床,在隔壁小攤喝豆漿。早餐是一碗熱粥。回到房間,開始寫作。中午叫餐進房間。午後小睡20分鐘。再次工作到下午6點。期間喝很多綠茶,抽很多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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