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997年 初冬 尾聲 1998年 早春

瀨戶內海蔚藍蔚藍的,風平浪靜。但一出海灣,大海就變得黑乎乎的,怒濤翻滾。

有澤梁平從山口縣的柳井港上船,直奔四國地區的三津濱港。

明天就是1998年2月的最後一天了。

天陰沉沉的,冷風刺骨。天氣預報說,又有寒流過來了。梁平走上甲板,沐浴著飛濺的水沫,注視著大海的波浪和遠方的小島。

去年12月,梁平受到警察署的警告和減薪處分以後,提出了辭職申請。在此之前,他和優希一起為笙一郎辦了喪事,又和優希一起把麻理子送到養老院。笙一郎的骨灰盒沒有放在麻理子那裡,而是由梁平保管。麻理子的保證人也由笙一郎換成了梁平。麻理子在養老院住滿五年如果還活著,將由梁平負責支付所有費用。

笙一郎被認定為殺害早川奈緒子的兇手,但因自殺身亡,材料雖然送到了檢察院,還是弄了個免於起訴。笙一郎的自殺由優希和梁平作證,至於手槍的來源,就無法追查了。另外,笙一郎支付給養老院的那筆巨款,雖然有人表示懷疑,終因沒有證據而不了了之。

辭職之前,梁平按照笙一郎的囑咐,到笙一郎殺害的兩位女性家裡去,告訴他們兇手已經死了,並說兇手是留下了向家屬謝罪的話以後自殺的。家屬問兇手到底是誰,梁平說:「兇手確實已經死了,這一點我可以向你們保證。把這個問題告訴你們,只不過是想在某種程度上平復你們心靈的創傷,至於能否達到這個目的,我也沒有把握。」

關於有人送來巨款一事,家屬什麼都沒說。

伊島問梁平辭職以後有什麼打算,梁平說準備回養父母所在的香川縣去。關於這個問題,梁平也給養父母打電話說了。至於回到香川縣以後幹什麼,還沒有考慮。

奈緒子的骨灰於去年12月下旬在北海道安葬了。那時梁平已經辭職,就到北海道去了。梁平在奈緒子的墓前燒了一柱香。

伊島本來打算跟梁平一起去,但因突然接手了一個案件,沒有去成。

「令人悲痛的事件太多了。」伊島在電話里說。

優希去向不明。她跟梁平一起把麻理子送到養老院去之後,在多摩櫻醫院工作到今年1月初,後來又到養老院去看望了一次麻理子,退掉蒲田的房子,就銷聲匿跡了。梁平抱著一線希望給山口縣優希的姥姥家打了一個電話。優希的表哥說,優希確實去過,是去安葬志穗和聰志的骨灰,兩天前剛剛離開。

梁平盲目地等了一天又一天,他堅信優希會跟他聯繫的。終於,2月中旬的一天,優希來信了,郵戳上顯示的是四國地區的松山市。

信上說:「我現在在松山市給你寫信,但你收到這封信時,我肯定已經不在松山了。我想去看雙海兒童醫院,想去看石槌山,結果都沒去成。一靠近這些地方就覺得痛苦不堪。請不要找我!以後,我希望自己一個人生活下去。」

梁平把優希的信反反覆復看了好幾遍,知道優希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身邊了。

梁平跟養老院等應該聯繫的地方都打了招呼,告訴他們自己以後的聯繫地址是香川縣養父母的家,然後退掉房子,只留下幾件換洗衣服,跟笙一郎的骨灰盒一起塞進旅行包里就出發了。

他沒去伊島那裡,只給他打了一個電話。

「這麼多年,承蒙您多方關照,萬分感謝!」梁平說。

伊島沒怎麼說話,只囑咐了幾句注意身體之類的話。

昨天,梁平去優希的姥姥家,再次跟優希的表哥打聽了優希的下落,還參拜了志穗和聰志的墓。接下來該幹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隱約記起優希說過笙一郎臨死前說想去明神山的森林,於是就背著笙一郎的骨灰盒上了柳井港開往四國地區三津濱港的渡輪。

梁平來到渡輪後部的甲板上,看著渡輪在海面上划出的航跡。渡輪過處,翻起泛著白色泡沫的波浪,轉眼又消失在黑乎乎的海面下。

很多人離開自己,撒手人寰。他們,或者她們,真的在這個世界上活過的證明,幾乎是沒有的。笙一郎也一樣,如果把旅行包里的骨灰盒處理了,笙一郎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事實,就會變成一件含含糊糊的事。

剛過中午,梁平就抵達三津濱港了。以前,優希跟雄作和志穗來過多次的港口,如今梁平也來了。梁平把裝著笙一郎的骨灰盒的旅行包提在手上,坐上一輛計程車,直奔雙海兒童醫院。

醫院大門的樣子沒有什麼變化,但圍牆不再是陰暗的灰色,而是明朗的檸檬色。梁平讓司機把車停在了醫院主樓前邊。

整個醫院都被粉刷過,讓人感到煥然一新,比17年前整潔多了。原來覺得很大的停車場,現在看起來很小。在這麼小的停車場,想扎了雄作的輪胎,肯定會被人發現的。

梁平往附近的山上看了看,除了覺得山上的常青樹比以前少以外,山看起來好像也比以前低多了。走進醫院一看,大廳還是老樣子,但沙發換成了新的,挂號室裡邊增加了許多電腦之類的設備。小賣部還在老地方,擺著小人書的書架仍然受歡迎,但更受歡迎的是新增設的遊戲機。

梁平裝作患兒家屬,大搖大擺地往裡走。每當與護士擦肩而過的時候,都會產生回到了兒童時代的錯覺。八號病房樓也被粉刷過了,比以前顯得乾淨利索。不知現在還是不是精神病科的病房。梁平圍著病房轉了一圈,看見幾乎所有的窗戶都拉著窗帘,二樓的陽台仍然被金屬網封著。病房後邊仍然種著百日紅,葉子已經落光,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

來到病房北側的牆壁前,梁平感到非常失望。當年八號病房樓的孩子們畫的那幅巨大的壁畫,已經被覆蓋在白色的塗料下面。笙一郎畫的是在一棵巨大的楠木下邊,一頭長頸鹿、一隻刺蝟和一頭海豚正在蔚藍色的大海里游泳,梁平畫的是一支燃燒著的蠟燭,優希畫了一條筆直的白線。

孩子們的作品浮現在梁平眼前,轉瞬又消失了。那壁畫只能是記憶中的東西了。凈水罐的形狀沒有變,但顏色則由褐色的變成了天藍色。剛才看過的醫院的許多設備好像都比以前小了,只有這裡的凈水罐仍然是那麼高大。優希從那麼高的凈水罐上跳下來,現在都覺得嚇人。的確,當時就是摔死也不奇怪。

梁平聽見幾聲貓叫。只見一隻胖胖的野貓正在凈水罐下朝這邊看。讓梁平感到吃驚的是,這隻野貓竟然跟當年那隻野貓長得一模一樣。野貓又沖著梁平叫了幾聲,轉身慢悠悠地走了。

養護學校分校還在原來的地方,聽得見孩子們的讀書聲、歌聲和歡笑聲。運動場上沒有人。小時候覺得很大的運動場現在覺得很小。體育用品倉庫還在老地方,只不過由原先的木造建築變成了水泥建築。

梁平繞到倉庫後面,透過作為圍牆的金屬網,眺望大海。

沙灘竟是那麼狹小。梁平記憶中的景象是非常壯觀的,海浪拍打著海岸,海天相接,碧空萬里。而眼前的景象太煞風景了,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他跟笙一郎看到優希的地方。那天,空中流光溢彩,海面清澄碧藍,海潮香氣宜人。

梁平走出醫院,朝明神山走去。

登山道入口處的農家,都翻蓋一新,院子里種的櫻花樹還沒長出花蕾。

冒著暴風雨爬山時的那條山路還是那麼窄,可是坡度卻好像比當時大了,也許是因為自己身體不如少年時代靈活了吧。

在當年跟優希和笙一郎一起採摘木莓的地方,梁平停下來,想找找是否有早生的木莓,結果令他非常失望。

回到登山道繼續向上爬,快到山頂時,已經是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了。梁平脫掉大衣搭在小臂上,想休息一會兒再爬的時候,忽然聽到山頂上傳來熱熱鬧鬧的人聲。怎麼回事?好奇心驅使著梁平加快了腳步。

爬到山頂,眼前豁然開朗,只見山頂一角,幾個大人正在招呼一群小學高年級到初中生模樣的孩子集合。

孩子們卿卿喳喳的,不怎麼聽指揮,有的好像沒聽見似的,只顧繼續玩兒自己的,大人們只好把他們拉到隊列里去。隊列里的孩子,有的低著頭一聲不響,有的仰著頭看天,有的吮著大拇指,有的一個勁兒地哆嗦腿,有的不停地用手絹擦著手。

梁平感到一陣心悸之後,甚至產生了自己也應該站到隊列里去集合的錯覺。一個坐在長凳上的少年遲遲不肯人列,這時,有人朝他大喊了一聲:「長頸鹿!」

長凳上的少年這才很不情願地站起來,磨磨蹭蹭地走進隊列。那是一個個子很高,脖子也很長的少年。孩子們在老師和護士們的帶領下默默地往山下走去,誰也沒有看梁平一眼。

梁平目送孩子們下山以後,在大海那一側的長凳上坐下來,打開旅行包,把裝在厚厚的布口袋裡的笙一郎的骨灰盒拿出來,面向大海擺在自己身邊。

海面被籠罩在灰色的天空下,梁平想起了他跟笙一郎在這裡見過的龍捲風。要是現在來一次龍捲風該多好啊!

梁平把視線從海上收回來,把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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