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997年 初冬 第五節

由於攀著鐵索登頂,優希、長頸鹿和刺蝟受到帶隊老師的嚴厲批評。下山時,雄作、長頸鹿的叔叔以及男護士們把三個人夾在中間,不准他們自由行動。

在登山者休息用的小屋等著眾人下山的志穗和麻理子,聽說優希她們有那麼冒失的行動,都在吃驚之餘鬆了一口氣。

休息了十分鐘左右,一行人繼續下山。剛出發不久,濃霧就籠罩了登山道。走到第三處豎著「注意落石」的地方時,霧濃得幾乎對面不見人了。

雄作大喊一聲:「大家都不要動!」

這時候,優希背後響起了腳步聲。長頸鹿?還是刺蝟?

「住手!」優希在心裡大叫著。

「不要!別殺了他!」優希想保護父親。

本來希望殺死父親的優希,在那個瞬間感情發生了變化。不管怎麼說,那是自己的父親啊!優希跨步向前,想拉住父親的手。

「啊——」雄作一聲慘叫,緊接著就是石頭滾落的聲音。

「……你本來想救他,結果失手把他推下去了,是嗎?」梁平問。

在優希的房間里,梁平跟優希的對話還在進行。

優希默默地站起來,走到母親和弟弟的骨灰盒前邊,搖了搖頭:「是我把他推下去的,是我……」

「其實你是想救他,結果失手了,是不是?」梁平又問了一遍。

優希不再回答梁平的問話。梁平笑了。那是帶著哭腔的顫抖的笑,比哭還難受:「我一直以為是笙一郎乾的,一直以為那小子是有資格的。可是,那小子卻反覆說他沒有資格,沒有權利……那小子也認為是我乾的。所以,我們倆都認為自己沒有資格,互相謙讓。我們在幹什麼?……17年了啊,我們都幹了些什麼呀!」

「根本就不應該計畫那件事。計畫了那麼可怕的事……」

沒等優希說完,梁平就喊叫起來:「可是,正因為計畫了那件事,我們才活過來的!」他再也忍不住了,盯著手裡的繃帶,一口氣說下去。

「我和笙一郎在計畫那件事之前,被父母拋棄,被父母傷害,成了兒童精神病。但是,計畫了那件事以後,上課也好好上,紀律也遵守,我們好像把過去的痛苦忘掉了,我們好像清楚地看到了目標,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大概我們是把你父親當做我們自己的父母了,與其說是想殺了他,倒不如說是想拋棄自己的父母。我們徹底丟掉了對自己的父母的幻想,認識到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開始自己的人生。如果沒有那個計畫,真說不清我們會幹出些什麼更可怕的事來。護士、老師,衝突起來殺了誰的可能性都有。你呢,說不定還會自殺。如果沒有那個計畫,你也許活不到現在……」

「但是,也只能像現在這樣活著。」優希從內心深處擠出一句話來,看看志穗的骨灰盒,又看看聰志的骨灰盒,「要知道落到這步田地,還不如那時候就死了呢。」

「可是,我們那時候能幹些什麼呢?」

「……我死了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和笙一郎也都死了就好了嗎?我們只不過是想活下來而已,我們也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人啊!」

「母親也死了,聰志也死了。那時候要是不想到那個計畫,他們倆現在……」

「你父親就沒有罪嗎?你對你母親說了你的遭遇,她什麼都不管是對的嗎?」

「儘管如此,也不應該計畫那件事。」

「忍得下去嗎?你跟你母親說了以後,還受到那個壞蛋的欺負……忍得下去嗎?」

優希不希望那噩夢般的記憶浮現在眼前,雙手捂住了臉:「是我害死了他們。是我害死了父親,害死了母親,害死了聰志……只有我一個人還活著。」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算了吧,你不可能理解。」

「如果保持當年那種心情,即使不能完全理解,也能理解一部分。」

梁平的話溫柔起來,優希卻覺得更加痛苦了。她不希望受到這麼溫柔的對待,她希望被責罵,希望有人罵她是個惡毒的女人,希望有人罵她活著沒有價值,這樣她會覺得好受些。

「要知道今天會落到這步田地,就不應該活下來。這樣活著有什麼意義呢?傷了人,害了人,有什麼好處呢?我的人生是最沒有意義的人生……」

「不要這麼貶低自己。你的人生是有意義的。你幫了那麼多人,救了那麼多人,住院的患者都感謝你嘛!」

優希雙手捂著臉使勁兒搖頭:「沒有意義!」

「怎麼沒有意義?不能說是沒有意義。你不是也經常對患者們說嗎?以後會有好轉的,只要活得有意義,一切都會好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梁平的聲音已經在優希的耳邊響起,梁平的手也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搖著她。優希還是低著頭不說話。

「那個時候,你的存在,對我和笙一郎是非常重要的……不,不只是那個時候,17年來一直是這樣,因為有你在,我們才掙扎著活了下來。雖然我們活得並沒有什麼光彩,也傷過別人,但是,你的存在給了我們生活的勇氣。以後也是……以後也是……」

梁平突然硬咽了,停頓了很長時間,接著說:「以後……會怎麼樣呢?我害死了奈緒子,說不定還會害死別人。」他在優希的耳邊抽泣著,「優希,我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還應該活下去嗎?」

優希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優希!」梁平呼喚著優希的名字,「活下去!為了我……你會活下去的,是吧?」

優希搖搖頭。

「優希……」梁平輕輕地、溫柔地靠在優希身上。

坐在榻榻米上的優希,頂不住梁平身體的重量,癱倒在榻榻米上。優希在一瞬間似乎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麼,她感到恐怖,趕緊切斷了感覺的電源,這樣一來,肉體就什麼感覺都沒有了。但是,她心裡明白,從現在開始的性行為,可以撫慰梁平那痛苦的心靈。

陷入一片黑暗的意識,只剩下一個小小的角落在思考:只要能安慰他……自己活著的意義,也許只有這麼一點點了。除了漠然、恐懼和燒灼般的羞恥,優希幾乎沒有任何快感。

突然,優希忍耐不下去了,抬起自己的左手就咬,結果被梁平一把按住了:「優希!」梁平還在抽泣。聽到梁平的抽泣聲,優希癱軟下來,不再掙扎。

「你真美!」梁平喃喃地說,「真漂亮!」

梁平的話雖然沒有任何新意,卻如一股甘泉流進了優希的心田。

也許這就是優希最渴望聽到的話。優希一直覺得自己的身體醜陋無比,骯髒至極,所以決不願意讓任何人看,也決不對任何人敞開心扉。

但是,內心深處還是有一種渴望,渴望著得到別人的讚美……

儘管她活得很苦,但一直憧憬著得到讚美的那一天的到來。優希摟住了梁平的脖子。不是想去摟梁平,而是想去摟那渴望已久的讚美。在得到認可的那一瞬間,優希被梁平那沒有任何新意的語言打動了。

優希要求梁平把燈關了。梁平起身去關燈的時候,優希覺得有點兒冷,好不容易被喚起的一點點性興奮也隨之冷卻了。她不敢睜開眼睛看自己的身體,她害怕看到自己的身體以後,將要從內心深處湧上來的感情。

她聽見了關燈的聲音,還聽見梁平說:「關了。」但她還是不敢睜開眼睛。她覺出身上蓋著的東西是毛毯,於是把毛毯拉到肩膀以上,把全身包起來,把腿蜷曲起來,但她已經意識不到腿是屬於自己的。

黑暗使她感到安心。她從毛毯里伸出手來摸到自己的內衣和外衣,鑽在毛毯里迅速穿起衣服來。就在她剛把衣服穿好的時候,梁平說話了。

「……你真正需要的不是我。」聲音是空虛的,無力的,「那小子知道嗎?」

聽到梁平這樣問,優希的胸口感到陣陣巨痛。

「不知道啊?」梁平使勁兒抓著毛毯,試圖減輕自己內心的痛苦,「看來是不知道。那小子一直在說他沒有資格,沒有權利嘛。」梁平嘆了口氣,憋在心裡的話脫口而出,「從雙海兒童醫院的時候起,你就喜歡他了?」

優希在黑暗中搖了搖頭。那時候,哪還顧得上這個。

「……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明白了,你並不是真心想接受我。」

優希用雙手捂住耳朵:「不許這麼說。我也喜歡長頸鹿,真的。」

沉默了不知有多長時間,窗外傳來小鳥的叫聲。雨停了,小鳥們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

「我去找那小子去!」

聽見梁平穿鞋的聲音,優希抬起頭來。

天亮了,房間里不再是漆黑一團。優希看著梁平默默地穿好衣服,把大衣拿在手上,又默默地轉過身來。優希趕緊低下頭去。梁平自言自語地說:「我還是有一個問題不明白……那就是關於你母親的死。肯定不是笙一郎乾的,當時他陪著奈緒子在醫院。莫非真是……」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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