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997年 初冬 第四節

雨打在窗玻璃上,匯成一道道小溪流下去。笙一郎把額頭頂在玻璃上,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透過沾滿雨水的玻璃,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芝浦地區的工廠的照明,以及遠方霓虹燈的燈光。

這是高輪的一家賓館十層的一個房間。

笙一郎旁邊的窗戶沒關好,留著一條足以鑽過去一個大人的空兒。看著下面的水泥地,笙一郎想到了死。作為現實意義上的死,笙一郎並不覺得害怕。使他感到恐怖的,是關於死的印象。因為他覺得死了以後,將進入一個黑暗的世界。

黑暗使他感到恐怖。自己一個人死去,難道就是一個人進入無邊的黑暗嗎?笙一郎的眼前浮現出一個黑暗中的孤零零的自己的形象。他對此感到恐怖。由於這種恐怖,他每次決意跳樓或上吊之前,都突然改變了主意。

笙一郎離開窗戶,回到床邊的茶几前邊坐下,點燃一支煙。最近,他總覺得胸膛里有異物,而且那異物在一天天長大。好像是為了把那異物從胸膛里趕出去似的,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

他被煙嗆得咳嗽了一陣以後,用腳踢了踢茶几下面的公文包。

公文包里裝著四千五百萬日元。天亮以後,把這些錢交給被害人家屬,基本上就算把自己的心事統統了結了。事務所,以及事務所的工作,已經處理乾淨,公寓也退了,麻理子住養老院的錢也交上了。

昨天,笙一郎到那個被燙傷的小女孩家裡去了。當他把四千萬日元堆放在桌子上的時候,小女孩的父親驚呆了。

笙一郎對躺在床上的小女孩說:「這是你媽媽留給你的錢。」

小女孩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失去母親以後的心理創傷不是那麼容易癒合的。但是,儘管是騙她,笙一郎也想以某種形式把母親的愛傳達給她。

笙一郎又對小女孩的父親說:「孩子的母親是很愛這個孩子的,這筆錢請用在孩子身上。這是她母親的遺願。」說完這番話,笙一郎轉身就走了。

再過幾個小時,笙一郎要把公文包里的四千五百萬日元送到今年5月末在多摩川綠地殺死的那個酒吧老闆娘的家裡去。

笙一郎已經調查好了,酒吧老闆娘有兩個女兒,每個女兒各有一個兒子。笙一郎準備把這筆巨款一分為二,以保險金的名義送給兩個外孫。在這樣一筆巨款面前,沒有不動心的。就算家屬懷疑,把警察叫來,也找不到這筆巨款本來的主人。這是死去的外祖母的饋贈。笙一郎希望用這種形式對受害者的家屬做些補償。

可是,他沒打算這樣對待奈緒子。如果送給奈緒子的哥哥一筆錢,只會使他產生懷疑,這一定不是奈緒子所希望的。

笙一郎最初的犯罪,完全是一種突發性的衝動。

那是5月24號他跟優希和梁平再會以後的深夜裡發生的事。

笙一郎看望了母親從醫院裡出來,毫無目的地沿著多摩川走。一邊走一邊後悔地想:「為什麼要三個人一起見面呢?為什麼要見面呢?我沒能殺了優希的父親,我沒能在關鍵時刻推他一把!本來,我跟梁平商量好了,要在濃霧飄過來的時候下手。我和梁平同時跨出去了,可是,我向前邁了兩步就猶豫了,站在原地不敢動了。雖然霧太大,沒有看清梁平是怎麼下手的,但肯定是梁平把雄作推下山崖去的。梁平剛跨出去,我就聽見了一聲慘叫和石頭滾落的聲音……那時候,我暗暗發誓,要是我能把優希的父親殺了,就等於也把我自己的父親殺了,就能超越一切。可是,我沒能做到!我沒能把雄作殺了,就等於沒能把我一直崇拜的父親殺了。我的性功能沒能恢複。每當跟女人單獨在一起,想嘗試一下的時候,耳邊就迴響起優希在明神山的森林裡說過的話:『不能用了更好!不能用了更好!』」

笙一郎在雙重意義上都沒有得到優希的資格。但是,笙一郎還是愛她的。除了她以外,笙一郎不可能再愛任何人。笙一郎對不得不把優希讓給梁平,感到痛苦萬分。

這種痛苦,加深了笙一郎對麻理子的憤怒和痛恨。可是,麻理子無法理解笙一郎的憤怒和痛恨,反而需要他的保護。麻理子除了傻笑著向笙一郎伸出雙手叫「爸爸」以外,什麼都理解不了。

笙一郎滿腦子憂鬱和憤怒,看著靜靜地流淌的河水。忽然,從身後飄過來一陣香水味兒,那香水味兒跟麻理子以前用過的香水一樣,然後就聽見一個女人在教訓他。

要善待你的父母,你父母很不容易,要知道感謝他們,珍惜他們!

笙一郎渾身發熱,憤怒得直發抖,積聚了很久的陰暗心理一下子爆發了出來。在那個女人轉過身去的時候,笙一郎搬起腳下的一塊石頭,狠狠地朝那女人的後腦勺砸了過去。血腥味兒、香水味兒和野草味兒混合在一起的時候,那女人已經被笙一郎騎在了身子下邊。

當笙一郎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的時候,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接下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銷毀證據。

他第二次殺人也是一時衝動,但跟第一次比起來,可以說是有意識的。當時,笙一郎看見那個小女孩的母親往公路那邊走了。她轉身回來,讓笙一郎吃了一驚:這不是特意來送死嗎?笙一郎的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懲罰母親!

笙一郎尾隨小女孩的母親走到多摩川岸邊綠地,從地上檢起一塊石頭,先是砸她的後腦,然後是騎在身上掐脖子。兩次犯罪形式幾乎相同,並不是計畫好了的。他下意識地害怕「母親」反抗,在他的心目中,「母親」是非常強大的。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警察會懷疑到聰志身上。但是,他沒有去自首,他怕優希看不起他。

現在,他希望梁平前來結果了他,這樣的話,一切就都可以結束了。一切的罪惡,一切的責任,一切的恥辱,乃至再次犯罪的可能性,還有對優希的愛慕,統統可以結束了。可是,讓笙一郎感到惱火的是,梁平並不來追捕他。除了梁平以外,誰也無法使笙一郎得到解脫。

至於奈緒子的死,應該說是她自己的願望。

那天晚上,奈緒子在電話里說,希望跟他見一面。那是一種絕望的聲音,笙一郎無法置之不理。現在看來,也許置之不理才是對的。不過,當時的笙一郎也想得到慰藉,他是抱著自己也想得到拯救的心情趕到奈緒子那裡去的。

小酒店的一層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奈緒子請笙一郎上二樓。在裡間屋,每人手上端著一杯日本酒,在榻榻米上相對而坐。簡單地互相問候之後,倆人喝起悶酒來。

一大瓶日本酒下去了一半,倆人都有點兒醉了的時候,奈緒子先說話了:「以前的事,能告訴我嗎?」

現在的笙一郎覺得沒有必要隱瞞任何事情,甚至渴望找個人說出以前發生過的一切。於是,他把為什麼到雙海兒童醫院住院,怎麼認識的梁平,兩個人外號的含義,以及怎麼在海里遇見優希,全都說了出來。

這是笙一郎第一次跟別人說起這件事。他的手顫抖著,從錢包深處掏出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繃帶。

「你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嗎?」奈緒子吃驚地問。

笙一郎回答說,就像護身符一樣,一直帶在身上。

「梁平也像你一樣帶在身上嗎?」

笙一郎覺得沒有必要回答這個問題,他繼續說起以前的事情來。優希藏在明神山森林的洞穴里睡著了,他和梁平一起去找。樹葉透下來的光,織成的巨大的網,孩子心目中的無邊的森林,地球中心的大楠木,蓋在優希身上的毛巾,以及後來的暴風雨之夜,三個人同時說出了心裡的秘密。

奈緒子沒有插一句話。笙一郎偶然一抬頭,發現她已經淚流滿面。

笙一郎自言自語地說下去。秋天的運動會,文化節時在病房樓的外牆上畫的巨大的壁畫,燃燒的簧火,滿天的繁星,醉人的濤聲……可是,優希又被父親姦汙了,他和梁平決定找機會殺了那個畜生。可是自己在關鍵時刻害怕了,沒敢下手。

「是那小子下的手……所以,那小子才有資格愛優希。」

奈緒子點點頭:「那麼,後來呢?」

「後來就各奔東西了。」

優希的父親滾下山去以後,帶隊的老師和醫護人員留下一半,陪優希和優希的母親處理後事,另一半帶著其餘的孩子和家長回醫院了。回到醫院以後,警察找到當時離雄作最近的笙一郎和梁平詢問情況,倆人都說霧太大,什麼都沒看見。

當天晚上10點左右,笙一郎跟著麻理子,梁平跟著叔叔嬸嬸出院回家。回病房收拾行李的時候,梁平沒跟笙一郎說話,這等於救了笙一郎。如果梁平驕傲地在笙一郎面前說,是我乾的!我贏了!笙一郎非跟他打起來不可。

在醫院的停車場,笙一郎看了少年時代的梁平最後一眼。奇怪的是,取得了愛優希的資格的梁平,傷心得臉都扭曲了,差一點兒就要哭出來似的。他緊咬著嘴唇,指著笙一郎,好像在說,你小子!但到底是什麼意思,笙一郎沒能理解。

梁平鑽進車裡去了,笙一郎慌忙舉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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