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997年 初冬 第三節

優希交班之後,又幫後夜班護士護理了一陣病人,臨走時還到岸川夫人的病室看了看。經過搶救,岸川夫人的病情穩定下來了。優希看了看岸川夫人,又看了看麻理子,才到更衣室換了衣服。

下雨了。優希坐計程車直奔笙一郎的事務所。事務所沒人。優希又去了笙一郎的家,也沒人。沒辦法,優希只好回蒲田自己的家。

掏出鑰匙開開門進去以後,馬上覺得屋裡空氣的味道跟平時不一樣。她打開燈,輕輕地叫了一聲:「長瀨……」

停頓了一下,優希又說:「真對不起。」這時,屋裡有動靜,「是有澤嗎?」

優希進屋一看,只見梁平圍著一條毛毯,盤腿坐在壁櫥前邊的榻榻米上,頭髮是濕的。看見優希進來,梁平說:「對不起,沒經過你的允許,披上你的毯子了。太冷了。」梁平淡淡一笑,低下頭吸了吸鼻子,「你這房間里沒有取暖器,著實讓我吃了一驚。又一想,你大部分時間都在醫院,有取暖器也用不上。」

優希不敢看梁平的眼睛,放下包,蹲在梁平面前:「你是怎麼回事?都這麼晚了!」

梁平鬍子拉碴的,臉色很不好,腮幫子明顯地瘦了下去,眼神跟笙一郎一樣昏暗。

「你的窗戶沒插插銷,」梁平故作輕鬆地說,為了躲避優希的追問,梁平看著窗戶又說,「你這兒是二層,沒費什麼勁兒我就上來了。」

優希看了窗戶那邊一眼,窗帘沒有弄亂,小桌子上的骨灰盒依舊端端正正地擺在那裡。

優希轉過臉來看著梁平:「這些天你跑到哪裡去了?」

梁平看了優希一眼:「今天中午……應該說是昨天中午了,12點左右,你到自由之丘的公寓去了吧?」

「你是指長瀨的家?」優希想起離開笙一郎的公寓去車站的時候,感覺到身後有人。

「他在家嗎?」

優希覺得呼吸困難起來:「把頭髮擦擦吧,小心感冒了。」說完拉開壁櫥,取出一條幹凈毛巾遞給梁平,「濕衣服呢?」

梁平看了看身旁捲成一團的大衣:「只是上身濕了,沒關係。」

「不晾起來,什麼時候才能幹呢?」

「不能晾在外邊看得見的地方……現在還不能讓他們抓住我。」

「沒人盯梢,我觀察了好多次了。」

梁平皺起眉頭:「為什麼要觀察是否有人盯梢?」

「伊島來過,警察也到醫院找過我。」

「伊島?到這兒來過?」

優希一邊把梁平的大衣用衣架晾好,一邊對梁平講了伊島來這裡的經過。

「那麼,大概的情況你都知道了吧?」

「喝杯咖啡吧,我這裡只有速溶的。」優希點著火燒上水,「奈緒子到醫院找過我。」

梁平吃了一驚。

優希沒有看著梁平說話,她知道,梁平也怕她看:「你的情人吧?」

梁平沉默了一會兒,含含糊糊地回答說:「啊。」

「伊島跟我說了。你說都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意思?沒什麼別的意思。我把她給殺了。就用這雙手,把她給殺了!」梁平自暴自棄地說,語氣粗暴。

優希看著燃燒的煤氣,搖搖頭說:「別再說謊了!我們不要再說謊了好不好?」

梁平不說話。

「長瀨到我們醫院去了。」

「笙一郎?什麼時候?」梁平起身走到廚房來,看著優希。

優希還是不看他:「昨天下午。他說,是他把奈緒子給……」優希感到心裡一陣疼痛,調整了一下呼吸接著說,「你也知道是他吧?所以你才一直在他家附近等著他!」優希拚命控制著自己的感情,聲音在發抖。

優希覺得出梁平盯著她的側臉,好像在追問她。

「奇怪!我說笙一郎殺了人,梁平怎麼不當回事?怎麼不感到吃驚?」優希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不動聲色。

「那小子跟你說了?為什麼要那樣做?奈緒子跟那小子,為什麼是這麼個結果?」

「不,關於這些問題,他什麼都沒說。」

梁平回到壁櫥前邊坐下:「奈緒子臉上並沒有痛苦的表情。」梁平用平靜的口吻說,「我看見她的時候,她躺在被子上,睡得可好了。一點兒都沒亂,我還以為她真的是睡著了。身上沒有一點兒傷。也許是笙一郎做得仔細,但從奈緒子平靜的表情來看,是她自己希望死的。這能說不怪我嗎?是我讓她產生了想死的念頭,至少我有一半責任。我無法把那小子當做罪犯追捕,更不想把那小子抓起來。但是,我想知道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是這麼個結果?他跟奈緒子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想聽那小子親口對我說清楚。警察只會有組織地搜查,但我想單獨找到他。我不能扔下奈緒子不管,所以給伊島打電話,求他處理奈緒子的後事。」

優希看著煤氣灶藍色的火苗,覺得不可思議,水怎麼還不開呢?她用了很長時間才使自己平靜下來:「你怎麼知道是他乾的?」

過了一會兒,優希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梁平走過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灰色的疊得整整齊齊的手絹模樣的東西:「那小子把這個放在奈緒子枕頭上了。」

優希看不出那是什麼東西,迷惑地看著梁平。梁平抓住那塊布的一端用力一抖,另一端垂到了榻榻米上。那是一塊長長的布條、上邊到處是黃色的斑塊:「繃帶!」

「繃帶?」

「你剛到雙海兒童醫院那天往海里走的時候,掉在海邊的繃帶。我跟那小子爭搶,扯斷了,每人得到一半。」

優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那是18年前的事啊!」

「對,18年前。」

「不可能保存到現在呀!」

「保存到現在了。我也保存著呢。」梁平說著把左手伸講左邊的口袋,掏出另一塊顏色和形狀完全一樣的布條來,「一直放在貼身口袋裡,沒有離開過。我想那小子也一樣。他把這個放在奈緒子的枕頭上,是想告訴我是他乾的。也許還有對你斷念的意思……17年前,我們雖然跟你分別了,但精神上誰也沒有跟你分別。這次,他好像在說,真的要跟你分別了。這種意義,只能用我們手上的繃帶來表示。」

「分別?」突然,水壺的叫蓋兒響了,優希慌忙把煤氣關了。

「笙一郎只說了奈緒子的事嗎?」

優希看著梁平,沒有說話。

「那小子除了奈緒子的事,還說別的了嗎?」

優希猶豫了,她想搪塞一下,但張了張嘴什麼都沒說出來,她吃力地喘著氣,不由自主地說了實話:「還有那個被燙傷的小女孩的母親。」

梁平的臉扭曲了。他的身體靠著牆滑下來,蹲坐在地上,狠狠地用握著繃帶的手在膝蓋上砸了一拳,痛苦地呻吟著:「開始我還以為是你乾的呢。」他咬著拳頭,「我以為是你乾的,所以在現場的草地上亂踩。但是,伊島懷疑聰志的時候,笙一郎拚命保護他,我就有點兒懷疑是笙一郎乾的了。如果那時候我深入追究,奈緒子也許不至於……就算奈緒子有自殺的傾向,那小子也不至於成為兇手。」

梁平突然抬起頭來,往牆上使勁兒撞自己的後腦勺。優希眼睜睜地看著梁平用頭撞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梁平把頭靠在牆上,坦白地說:「我也抱著跟笙一郎同樣的感情,恨那個被燙傷的小女孩兒的母親來著,就是笙一郎不殺了她,我也會殺了她。也許是因為我覺得我跟笙一郎同罪,所以才沒有去深入追究。」

「可是,他覺得你在追捕他。而且他對自己的犯罪感到很痛苦,他想用錢彌補自己犯罪造成的後果。」

「那小子真殘酷。」

優希感到意外:「為什麼?」

梁平用憤怒的表情看著優希:「追捕他,我做得到嗎?把笙一郎抓起來送上法庭,我梁平做得到嗎?那小子肯定不希望被捕以後窩窩囊囊地活下去,肯定希望更嚴重的懲罰。可是,我做得到嗎?那小子做了我想做而沒敢做的事。我也想出口氣,我也想把那個不稱職的母親殺了。看到孩子燙得那個慘樣兒,你乾的也好,笙一郎乾的也好,都是替我乾的。我除了後悔沒別的感覺。這種感覺,不只是這一次。」

梁平用力攘著手裡的繃帶,悔恨交加地說:「那時候我也沒幹……也是那小子替我乾的。」

「那時候?」優希不解地間。

梁平沖著志穗和聰志的骨灰盒揚了揚下額:「他們的骨灰,什麼時候安放到墓地里去?」

優希焦躁地說:「問你呢!那時候也是他替你乾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梁平站起來走到小桌子前邊,看著骨灰盒:「……你父親……」

優希屏住呼吸,靜靜地聽梁平說下去。

「那次也是,到了關鍵時刻,我害怕了。在岩峰頂上,我在心裡發誓,我一定要干……在八號病房樓晾衣服的陽台上,我跟笙一郎為了誰下手的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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