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980年 春 第二節

長頸鹿和刺蝟知道,他們要想在3月底出院,比優希的難度大得多。

長頸鹿最大的問題是出院以後去哪兒。父親接受他的可能性有多大?多年沒有見過面的母親,喚起沉睡已久的母性,接受他的可能性有沒有?母親自從離開他以後,連封信都沒來過。儘管如此,長頸鹿還是經常在心裡對自己說:「母親一定是很忙吧?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來接我的吧?」

聽到周圍的孩子們對母親的描繪,長頸鹿知道,自己的期待只不過是一種愚蠢的幻想。特別是指望母親在4月以前決定把自己接回家去,更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怎麼辦?怎麼才能出院呢?苦思冥想中,腦子裡浮現出叔叔和嬸嬸的身影。成為他們的兒子會怎麼樣,根本想像不出來。與其說是抵觸,倒不如說是一種近於厭惡的情感。

「叔叔不英俊,嬸嬸也不漂亮。個子不高,穿著寒酸,彎腰弓背,毫無自信,就知道嘿嘿傻笑,話都說不清楚,運動神經絕對沒有。周圍的人誰也不會說我有個體面的爸爸,更不會有人羨慕我有一個漂亮的媽媽。他們距離我心中理想的爸爸媽媽差得太遠了。」

但是,時間不等人哪!

2月中旬的一天,趁病室里沒有別人,長頸鹿跟刺蝟談了自己的想法。

「也許這是個好辦法。」刺蝟說。

沒想到長頸鹿勃然大怒:「當那樣兩個人的兒子,為什麼是好辦法?怎麼個好法?」

刺蝟不知所措地:「你希望我反對呀?」

長頸鹿沒話說了:「那也不是……」

「看來,你的親生父母不會來接你出院,更不會跟你一起去爬山……時間可是不多了。雖然不是那麼令人滿意,但我覺得他們都是好人。」

「你看,你在嘲笑我了吧?反正不是你自己的事……你在嘲笑我,找那麼兩個窩囊廢當父母!」

「我沒嘲笑你。」

「住口!」長頸鹿撲過去,一頭把刺蝟撞倒在地,然後跑到廁所里拚命地踹門,踹了門還覺得不解氣,拿起拖把就要砸鏡子。

「有澤!你想幹什麼?」聞聲趕來的男護士大喝一聲。

「討厭!」長頸鹿狂叫著舉起了拖把。

「關你的禁閉!扣你的分!」男護士又喊了一聲。

真要被關了禁閉,出院可就沒門兒了,更不用說去爬山了。長頸鹿把拖把放下來,小聲嘟囔著:「我只不過是想用拖把擦擦地。」說著真的馬馬虎虎地擦起地來。

「要擦地你就好好兒擦!」

長頸鹿使勁兒擦著地:「這樣總行了吧?」

擦完地,長頸鹿扔掉拖把,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洗起臉來。洗完臉,也不關水龍頭,獃獃地盯著流進排水口的水。

「長頸鹿……」有人在關切地叫他。

扭頭一看,是刺蝟。

「你要是再說廢話,我殺了你……」長頸鹿看都沒看刺蝟一眼。

刺蝟在廁所門口默默地站了一會兒,默默地走了。

這天夜裡,長頸鹿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了母親、父親跟已經死去的祖母,三個人在一起高高興興地吃晚飯。但是,他不知道他自己在哪裡,也看不出那三個人注意到他。

「我在這裡呀!」長頸鹿說。可是他們誰都沒聽見似的,只顧哈哈大笑。

「那孩子,不要了吧?」父親說。

「那孩子不在,太好了!」母親說。

「這樣的話,全家就能過好日子了。」祖母頻頻點頭。

長頸鹿大聲叫喊起來。三個人還是聽不見,有說有笑地繼續吃飯。飯桌前邊有一個位子是空的,誰也沒有看那個空位子一眼。

長頸鹿哭了,哭著哭著醒了。隔著帘子,聽見同病室的人都在熟睡,他坐起來,雙手抱著膝蓋,發現自己滿臉是淚。

長頸鹿狠狠地用手抹了一把臉,憤憤地罵道:「我扔了你們!」

第二天,長頸鹿找到小野,說希望跟叔叔嬸嬸取得聯繫。

刺蝟覺得,麻理子接他出院是不可能的,那個名義上的繼父首先就得反對。他出院以後,除了兒童教養所以外,沒有地方收留他。怎麼才能進兒童教養所呢?為此他專門跑到圖書室去借了一本有關這個問題的書。可是,書上只寫著各種調查方法和診斷方法,以及家長同意等條件,沒有寫著孩子自己如何申請進教養所。

麻理子是絕對不會同意自己進教養所的,她不願意被人指責為沒有做母親的資格。這也是她寧願把刺蝟送到醫院來住院,也不願意把他送到兒童教養所的原因。她還有那麼一點兒自尊心。

所以,刺蝟想出院以後自己一個人生活。當然,這也得求麻理子在出院的問題上表個態,說個假話,就說出院後由她撫養。實際上,刺蝟將自己單過,靠送報紙什麼的過活。

就在長頸鹿跟叔叔嬸嬸聯繫的那天晚上,刺蝟一咬牙,給麻理子打了一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個男人。刺蝟猶豫了一下,儘可能粗聲粗氣地說:「麻理子在嗎?」

「你是哪位呀?」對方用懷疑的口氣問道。

「朋友。」刺蝟回答以後,聽見了歌聲和撒嬌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刺蝟才聽見麻理子笑著接了電話。

一聽是刺蝟,麻理子立刻大發雷霆:「你是怎麼回事?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往店裡打電話嗎?」

刺蝟嚇得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了,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我想出院。」

「別說混蛋話!」

刺蝟覺得麻理子立刻就會掛電話,連忙說:「出院以後我找份提供宿舍的工打,一個人單過,不打擾你們……」

「我馬上就去醫院看你,不許再給我打電話!」麻理子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刺蝟沒有勇氣再打電話。回到病室,長頸鹿問:「怎麼樣?」他知道,刺蝟打電話肯定是跟他母親商量出院的事。

刺蝟什麼也沒說。

因為病室里有別人,刺蝟和長頸鹿來到晾衣服的陽台上。按照院規,晚上是不準出來晾衣服的,但除了這裡,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說悄悄話。

外邊很冷,晚風吹來陣陣濤聲。透過圍著金屬網的陽台,可以看見一輪冰涼的月亮。

「沒希望嗎?」長頸鹿站在刺蝟身後小聲問。

刺蝟回過頭來:「我逃走,隨便找個地方藏起來,到時候去石槌山跟你們會合。」

「你說什麼?」

「4月5號,我在山頂上等你們。」

「你知道石槌山有多遠嗎?坐車坐到十分之七的地方,還得再爬三個小時。你一個人怎麼能走到那裡,又怎麼能爬到山頂呢?」

「連走路帶搭車,到那兒以後,跟著觀光客和朝聖的人爬山,怎麼也能爬到山頂。」

「肯定被人懷疑,給你報告警察。」

「那就走路。經常參加登山療法,已經練出來了。」

「別說混蛋話!那是什麼山,高度完全不同啊。」

「我已經下定決心了。逃走,到那邊跟你會合,殺了那個混蛋!」

「辦不到的!」

刺蝟生氣了,低聲吼道:「你想一個人單幹吧?」他抓住金屬網使勁兒搖晃著,「你長頸鹿想一個人單幹,想把資格獨攬過去!」

「資格?什麼資格?」

「可以……喜歡她的資格。對!喜歡她的資格!」刺蝟盯著長頸鹿的臉,繼續說,「是不是唯殺了那個混蛋,誰就等於救了她,誰就有資格喜歡她,對不對?」

長頸鹿低下頭:「也許是吧。」

海風吹得更厲害,濤聲聽得更清楚了。

「……誰負責把那個混蛋推下去?」刺蝟再也憋不住了,提出了這個已經想了很久的問題。

長頸鹿沒答話。

「誰負責把他推下山去摔死?」刺蝟加重語氣,又問了一遍。

長頸鹿沉默了一會兒,回答說:「當然是我了。」

刺蝟毫不示弱:「應該是我!」

倆人互相死死盯住對方的眼睛,半天不說話。

刺蝟咬著牙說:「我一定要逃走,一個人去爬山。」

「誰在陽台上?」一個男護士推開陽台的門,嚴厲地問,「夜裡不準出來,不知道嗎?」

兩人一言不發地回病室去了,沒有被扣分。

第二天,刺蝟開始在圖書室查閱有關一個人如何爬山的書。既不理長頸鹿也不理優希,一個人鑽進圖書室,查了好多天也沒查到一本有用的書。轉眼到了2月的最後一天,刺蝟的個人爬山計畫連個影子都沒有呢。

這天,刺蝟又一個人跑到圖書室查書去了。小組會的時間快到了,他趕緊往病房跑,跑到病房大門口的時候,看見有一個穿著時髦的毛皮大衣的女人站在那裡。雖然背對著刺蝟這個方向,刺蝟還是一眼就認出是媽媽。

「媽……」

麻理子沒回頭,刺蝟覺得事情有些蹊蹺,繞到媽媽前邊一看,大吃一驚:「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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