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997年 初冬 第三節

梁平從神奈川縣警察本部搜查一課調到了平冢警察署的刑事課。

奈緒子從伊島那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很平淡地說了句「是嗎」,就繼續為別的客人斟酒去了。

這天是11月10號,奈緒子母親的忌日。奈緒子在這天晚上把酒店關了。其實早就想關了,夏天流產以後,根本就沒心思把酒店開下去,甚至連房子都想賣了。可是,為什麼一定要苦自己呢?為什麼要逃避呢?那不是跟梁平賭氣嗎?於是,她又堅持經營了一段時間。而且也要讓以伊島為首的為自己擔心的人們看到自己是很堅強的。同時,她的身體也沒問題。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心情越來越沉重,在顧客面前,臉在笑著,心卻在哭。本來,奈緒子是代替死去的母親,幫著父親開這個酒店的,父親死後,也沒有往深里想,就繼續把酒店開下來了。客人們對她說,與其裝出做生意時的笑臉來,還不如不笑。來她這裡作客的,都是些一看人的表情就能看透人的心思的專家,對她那裝出來的笑臉,一眼就能看透。

「有什麼心事嗎?」

「你這笑臉顯得可不怎麼自然哪!」

常到這裡來喝酒的警察們不只一次地這樣說她。她聽慣了,連解釋都懶得解釋了。

進貨的時候,人家一說這魚多好啊,多進點兒貨吧,結果一買就是很多,結果不等用完就臭了。蔬菜也是。本來她是從來不聽報社的人或宗教方面的人的各種勸誘的,現在一聽就是半天。她很討厭自己變成了這個樣子,可就是控制不了。

由於自己的罪過,消滅了一條小生命。罪惡感一直在籠罩著她,無法擺脫。要是有個人能在她身邊支撐著,或許還能原諒自己。

但是,只有一個人。她只選擇了一個人。

她的自尊心很強,現在讓她再去求梁平,她擔心再受到傷害。一旦受到傷害,她會對梁平做些什麼過分的事,連她自己都想像不到。她可能不只故意在他面前抽煙,還會嘲弄他身體的缺陷。她害怕自己變了形的感情,會以更加變態的形式噴射出來。還不如自己就這樣抱著罪惡感一個人活下去。

酒店重開兩周以後,奈緒子就決定把酒店關了。既然是代替母親幫著父親繼續開店的,就在母親的忌日那天關張吧。關了酒店以後,把房子賣了,然後到北海道投奔哥哥去。

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家房地產公司,簡單地談了一次,沒有討價還價就把房子給賣了。她不是一個在金錢上斤斤計較的女人。賣房子之前她給哥哥打了一個電話,哥哥說,那是你的房子,怎麼處理隨你的便。還說你要是想到北海道來的話,住處和工作都會幫忙的。最後,哥哥嘲笑她說:「你終於要擺脫老頭兒老太太的束縛了。」

奈緒子給伊島和常來的客人們分別發了明信片。大家都覺得很遺憾,紛紛向她表示感謝之情,奈緒子還算得到了幾分寬慰。

這天,伊島來了,但是梁平沒有來。其實奈緒子也擔心梁平會來,見只來了伊島一個人,鬆了一口氣。伊島已經不再反對奈緒子關掉酒店,只是在問了問奈緒子將來的打算以後,說了句:「挺好啊。」一切盡在不言中。

「啊。」奈緒子笑了笑,含糊地答應了一句。

伊島談到了梁平調動的事。這種偶然的調動一定是因為梁平出了什麼差錯,但奈緒子沒問,伊島也沒說。

在酒店關張儀式的最後,奈緒子父親原來的同事們手挽手唱了一首歌,又安慰和鼓勵了奈緒子幾句,先後離去。伊島留了下來。

店門的燈熄滅了,伊島自言自語地嘟囔著說:「這小子,到底還是沒來。」

奈緒子假裝沒聽見。

伊島走上二樓,跪在奈緒子父母的佛盒前,雙手合十,好像在跟他們對話。過了一會兒,伊島對奈緒子說:「誇你呢,你父親和你母親都誇你呢。誇你一個人活得很堅強……一個勁兒地誇你呢。」

奈緒子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悲痛,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來。但哭了一會兒以後,奈緒子又咬住嘴唇止住了悲聲。她知道,一旦哭下去,自己會垮掉的。

第二天,奈緒子把家裡的傢具什麼的能賣的賣,不能賣的都扔掉了。

第三天,奈緒子覺得應該把院子整理一下,於是開始耐心地修剪起荒蕪多日的花草來。從早晨一直整理到下午兩點,連午飯都顧不上吃。當整理到房子一側,看到草叢裡的一個東西時,她呆住了。眼前的景物在旋轉,直想嘔吐。她趕緊用手捂住嘴巴,閉上了眼睛。過了將近十分鐘才緩過勁兒來,但接下來該怎麼辦她並不知道,只是下意識地用小鐵鍬在地上挖起坑來。

「對不起……對不起……」奈緒子一邊挖坑一邊在向誰道歉,忍了很久的眼淚灑落在翻起的新土上。

坑挖好了,奈緒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個東西放進坑底。那是一副遺骨,大白鼠形狀的遺骨。

「對不起!」奈緒子說完把大白鼠掩埋了,又四下尋找起來,結果沒有找到別的大白鼠的遺骨。

突然,奈緒子覺得應該告訴梁平一件事。告訴他,他們的孩子就埋在這個院子里,讓他為孩子祈禱。

奈緒子沖了個澡,換上一件黑色連衣裙。為什麼要穿黑色的,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她用一塊布把菜刀包好,放進挎包里,然後穿上黑大衣,把挎包抱在懷裡,直奔多摩櫻醫院。直覺告訴她,梁平在那裡。

聽笙一郎說,那個叫久坂優希的姑娘在多摩櫻醫院當護士以後,奈緒子到醫院去過一次。但到了醫院門口,又覺得自己很可憐,誰也沒見就回家了……

來到醫院的傳達室,奈緒子撒謊說自己的父親住院時承蒙久坂關照,病好得很快,今天從這兒經過,無論如何想再次當面道謝。傳達室的人查了一下,告訴她在八層的老年科。

奈緒子上了電梯,忽然感到一陣不安,因為剛才傳達室那個人用懷疑的目光看過她。說不定那個人會打電話通知久坂優希,讓她多加註意……

想到這裡,奈緒子脫下大衣,把懷裡的挎包裹上了。到了八層,奈緒子先看了看大廳里的情況。大廳里坐著幾個老年患者和他們的家屬,有的在聊天,有的若有所思地坐在那裡發愣。

奈緒子裝成來探視病人的,朝病室那邊走,碰到護士就打招呼,邊打招呼邊偷偷地看對方別在胸前的寫著名字的小牌子。

經過護士值班室的時候,一個正在準備輸液器具的年輕護士問她:「看誰?」

奈緒子被冷不防地這麼一問,慌了:「有澤……梁平在哪個房間?」

護士扭過頭去,開始查看掛在牆上的住院患者的名字。

奈緒子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名字,趕緊糾正道:「對不起,說錯了,是長瀨。她還在住院吧?」

「長瀨……」

「她兒子是律師。」

「啊,還在。順著樓道往那邊走……」護士很親切地把怎麼去病室告訴了奈緒子。

奈緒子向護士鞠了一個躬:「順便問一下,久坂今天在嗎?在這兒當護士的久坂。」

「您是說護士長助理啊?在呀。不過現在在哪裡不太清楚,我給您廣播一下?」

「不用了。要是能見一面,也不過是打個招呼。」奈緒子說完就朝病房走去。

樓道里,一個身穿住院服、端著臉盆的老人從對面走過來。奈緒子覺得那老人長得跟她的父親一樣,不由得感到萬箭穿心。

老人不住地搖著頭,嘴裡念念有詞地嘟囔著什麼。跟奈緒子擦肩而過的時候,看了她一眼。

奈緒子聽見老人說:「你不該到這裡來。」

說話的聲音跟父親完全一樣。奈緒子一驚,回頭看時,老人已經不見了。旁邊是盟洗室,奈緒子自己對自己說,大概是到盥洗室去了吧。

按照護士指的路,奈緒子走到走廊盡頭,來到一個病房的門口,看見了寫著「長瀨麻理子」的小牌子。這時,一個親切的聲音從病室里傳了出來:「不要緊的,一點兒都不可怕。」

奈緒子探頭往病室裡邊一看,只見四張病床空著兩個,有人的那兩張病床,分別躺著兩個患者,一個70多歲,骨瘦如柴,腦袋底下枕著一隻鞋子;一個50歲左右,長得有點兒像笙一郎,正在撒嬌似地看著給她量血壓的護士。

奈緒子只看了那位護士的側臉一眼,就覺得沒有必要看她胸前別著的小牌子了。

不只是她的側臉,就連她的整個身體的姿勢都可以讓人感覺到,她決不是那種性格開朗、舉止潑辣、奮勇向前的人。

但是,如果把自己受到的傷害和脆弱的心靈完全暴露給眼前這位姑娘,她肯定會給予同情和理解。在她的靈魂深處,浸透了同情和理解,使人不由自主地就會相信她。

需要她的人一定有很多!奈緒子好像被捅到了痛處,胸口感到一陣難受。

大衣下面的挎包靜靜地敞開著。奈緒子根本意識不到接下來應該幹什麼,只感到悲哀,好像自己的存在由於優希的存在而被徹底否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