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997年 初冬 第二節

10月末的那個星期六,笙一郎聽了一場爵士樂演奏會。

這並不是一場賞心悅目的演奏會。走調不說,拍子也是亂七八糟的。要是認真演奏呢,還可以原諒,樂隊一共五個人,個個像泄了氣的皮球。儘管如此,每演奏完一首,大多數觀眾都抱以熱烈的掌聲和笑聲。既不拍手也無表情變化的,身邊的護理人員則代替他們鼓掌。

在一家私營的「老人之家」食堂里,正在舉行招攬生意的活動,廣告上說有專業爵士樂隊演出,還說現在住進老人之家可以得到優惠。笙一郎聽說後決定到這裡來看看居住條件和護理人員的工作態度如何。

「老人之家」靠近市中心,交通便利。所有住在這裡的人都可以享受單間,而且50歲就可以入住,比一般國營老人之家低了15歲。笙一郎是抱著很大的期望來參觀的。

入住時一次性交齊六千萬日元,伙食費護理費等每月45萬,每年540萬,提前交清。但是,花這麼多錢住進來,老人真能得到應有的照顧嗎?據說患有嚴重痴呆症的老人,晚上睡覺時就要被綁在床上。

爵士樂演奏會還沒結束,笙一郎就默默地走出了食堂。雖然已經秋天了,最近幾天東京的氣溫還高達二十五六度。

昨天抽空去了一趟多摩櫻醫院。當時,麻理子坐在輪椅上,優希把她推到院子里來散步。麻理子臉色很好,能接住優希扔過來的皮球,還能把皮球扔給優希。看見笙一郎,還是那種撒嬌的表情,大聲叫著:「爸爸!」

笙一郎問優希最近怎麼樣,優希微笑著回答說,還算說得過去。麻理子呢,治療還是沒有什麼效果,優希雖然找院方說情,要求允許麻理子繼續住院,但最多只能住到年底。

所以,笙一郎必須儘快找到一處能夠護理麻理子的養老院。看了剛才那個正在食堂里演奏爵士樂的「老人之家」以後,笙一郎又坐火車到東京東邊的千葉縣的一家可以接受麻理子這種痴呆症的養老院去。那家養老院在千葉縣房總半島的丘陵地帶,從笙一郎的公寓坐火車要三個小時。

笙一郎在市原站倒車前往千葉縣。火車開進山裡,順著一條河前進。往窗外看去,兩岸山上的紅葉已經變成了深紅色。笙一郎在一個木造小站下了車。站前有兩個商店,卻不見人影。到那家養老院好像還有一段路,公共汽車幾個小時才有一班,笙一郎請車站工作人員幫忙叫了一輛計程車。

計程車在寂靜無人的路上開了15分鐘,終於到了那家養老院。考慮到回去的問題,笙一郎請司機在門口等他。這家養老院的負責人答應儘可能安排麻理子入住。笙一郎謝過負責人,於當天晚上9點多鐘趕回東京的事務所。

笙一郎坐在自己的寫字檯前邊的皮椅上,點著一支煙。千葉縣這家養老院要三千五百萬。對於不可能籌集到的錢來說,三千萬也好,一億也好,都是一樣的。同樣,採取某種手段弄來的錢,一千萬也好,十億也好,也沒有什麼區別,重要的是看你是否跨出了第一步。現在,笙一郎已經跨出了第一步。

裡邊小倉庫里有一個保險箱,保險箱里整整齊齊的放著五千萬。那是笙一郎向平泉介紹來的那個商人模樣的人提供了某個公司即將破產的情報和資料以後得到的報酬。那商人慾壑難填,又要求笙一郎提供更多的東西,並說以後的報酬就不只五千萬了。笙一郎含含糊糊地拒絕了,但那個商人還是經常來電話。拒絕了會怎麼樣呢?笙一郎感到一種無形的威脅。

已經跨出了第一步,還有什麼資格當律師?誰還承認你?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一盒煙剛好抽完了的時候,門鈴響了。是真木廣美。笙一郎在跟那個商人見面之前,就把廣美和所有打工的學生辭退了。他不願意讓這些年輕的學生捲入犯罪。

「從下邊經過,看見這裡開著燈,就上來了……我可以進去嗎?」廣美說話時,舌頭有點兒打不過彎兒來。

已經10點多了。笙一郎猶豫了一下,把廣美讓了進來。今天廣美的穿著十分樸素。穿一身淺駝色長褲套裝,既沒戴項鏈,也沒戴耳環。身體搖搖晃晃的,也許是喝醉了,也許是裝醉。

「這麼晚了,還在工作啊?」廣美把笙一郎推進屋裡,回手把門插好,靠在門上看著笙一郎,「我這身衣服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笙一郎往後退著說。

「長瀨老師不是喜歡穿著樸素,單色調的女性嗎?」

笙一郎聳了聳肩:「我這個人從根兒上說還是挺壞的,特別喜歡看那些穿得暴露的女性。」

「騙人!」廣美盯著笙一郎的眼睛說,「大家都會騙人!長瀨先生,久坂聰志,還有他姐姐……除了騙人就是騙人,結果弄得亂七八糟,連這裡也得完蛋!」

笙一郎吃了一驚:她是怎麼知道的?

「你喝多了,我打電話叫計程車,你到下邊等著去!」說著就要打電話。

廣美把手裡的包往笙一郎懷裡一摔,笙一郎沒接住,包掉在了地上。

廣美低聲叫道:「事務所想關門了是吧!」

笙一郎笑著搪塞道:「胡說什麼呀!」

「事務所除了你以外一個人都沒有了,還能開下去嗎?」

「再雇嘛。大學生們該準備明年的司法會考了,要是因為在我這裡工作耽誤了大家的前途,我的事務所還不得被人說三道四啊,這是關係到事務所存亡的大事!」

「……事務所存也好亡也好,恐怕您已經無所謂了吧!」

「無所謂?什麼意思?」

「我離您這麼近還看不出來嗎?您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幹勁十足的長瀨老師了。當然,因為您母親的事,您變了不少……但現在跟以前簡直判若兩人了。久坂聰志死了,您打不起精神來,這我也能理解……可是,就因為那個人從您的公寓搬走了,您就要把事務所關了嗎?」

「你怎麼越說越不著邊際了?看來真是喝多了,快回家吧!」笙一郎轉過身去逃也似地朝裡屋走去。

「您是為了誰工作的?」廣美的質問使笙一郎停下了腳步,「您又是為了誰活著的?就是為了那個人嗎?您就那麼愛那個人嗎?」廣美咄咄逼人。

笙一郎頭也不回地教訓道:「你懂得什麼叫……」

「我懂!」廣美打斷了笙一郎的話,「您要是真的那麼愛那個人的話,就應該趕快振作起來!為什麼要關掉事務所,打退堂鼓呢……」

笙一郎深深地嘆了口氣:「我不是說了嗎!你什麼都不懂!」

「這麼說,您對那個人已經死心了?您跟她已經結束了?」

笙一郎回答不上來。

「還沒有徹底結束吧?如果您為了那個人活著的日子已經結束了的話……跟別人一起開始新生活可以嗎?」

笙一郎正想搖頭,廣美已經轉到他前面,一頭撲進他的懷裡:「跟我一起開始新生活,可以嗎?」

廣美的體溫傳到笙一郎身上,熱得好像被火烤。

那個人,廣美說的那個人,是誰呢?自己的人生目的就是為了那個叫做優希的人嗎?自從18年前認識以來,一直希望她看得起自己,希望她愛自己,才認真生活到現在的。可是,以為沒有資格去愛她,你就要告別人生嗎?

或者說,那個人就是麻理子嗎……就是那個從小把自己放在家裡不管的母親嗎?努力學習,取得律師資格,又開了律師事務所,都是為了讓母親看得起自己嗎?現在,為了她的餘生,就把自己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地位毀掉嗎?

「那個人,就那麼與眾不同嗎?」廣美撫摸著笙一郎的手,攥住了他的手指。

「別這麼說,我不想聽你這麼說。」

廣美把笙一郎的右手拉到面前,貼在自己的唇上。笙一郎的手感到了她呼出的熱氣。廣美放開笙一郎的手,撒嬌似地把額頭貼在笙一郎胸前。笙一郎撫摸著她的頭髮,閉上了眼睛。突然,笙一郎的手落到廣美的肩頭,推開了她。

笙一郎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廣美正在吃驚地看著自己。

他冷冷地說:「你回去吧。」笙一郎覺得自己太殘酷了,但還是咬著牙說,「對不起,跟你在一起一點兒感覺都沒有。」說完從地上撿起廣美的包,把頭扭向一旁,遞了過去。

安靜了片刻,笙一郎感到手上的包沒有了,緊接著聽見開門聲和跑下樓梯時的腳步聲,同時還隱約聽見了廣美的哭泣聲。

笙一郎照著身邊的桌子狠狠踢了一腳,又伸手把桌子上的文件什麼的全都拂到了地上。

十分鐘以後,笙一郎鎖上事務所的門,來到街上攔了輛計程車,朝高輪方向駛去。在車上,笙一郎用手機在一家飯店訂了一個房間,進了房間以後,又給紅燈區夜總會的一個妓女打了電話。

20分鐘以後,妓女來了。那妓女穿著整潔的白色連衣裙,粉紅色的大衣搭在胳膊上,妝化得很淡,沒用香水。一切都是按笙一郎的要求做的。

床上放著十萬日元,房間里只剩下床頭燈照著整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