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997年 初冬 第一節

火葬場的庭院里,飄散著金桂的花香。

志穗火葬的時候盛開的百日紅已經落光,現在點綴著庭院的,是金桂樹的黃花、衛矛樹的紅葉。

優希坐在庭院里的長凳上,獃獃地看著那些花木。在醫院裡動了手術也沒能挽回聰志的生命。優希不準備為他舉行葬儀,笙一郎說:「做佛事就不要省略了吧。」笙一郎既然已經這樣說了,優希也就沒有反對。笙一郎從寺廟裡請來僧侶,為聰志做佛事,同時也為志穗補做佛事,法號就免了。

關於聰志的死,也是笙一郎負責聯繫的。優希的表哥夫婦從山口縣特意趕來,在聰志的遺體和志穗的遺骨前面合掌為死者祈禱冥福。另外,聰志大學時代的同學、在笙一郎事務所一起工作過的同事、優希醫院裡的內田女士以及同事,也都前來參加了做佛事的儀式。

優希基本上什麼也幹不了,一切都是笙一郎張羅。她在應酬人們的弔唁的時候,腦子裡也在迴響著聰志臨死時說的話。聰志在昏迷之前對在場的醫生和護士說:「是我乾的。」

醫生問是怎麼回事,聰志好像在說臨終遺言似的說:「跟大家說,都怪我……」這是聰志離開人世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昏迷以後再也沒有醒來。

優希想再對聰志說一遍,這不怪你,想像小狗一樣摸起拳頭,再一次撫摸聰志的頭,想笑著對他說,不要緊的。優希眼前的衛矛樹鮮紅的葉子變得模糊起來,眼前出現了一個人影。

「啊,久坂小姐……」

聽到有人這樣叫自己,優希趕緊把差點兒從胃裡翻出來的東西咽下去,回頭一看,是穿著黑色連衣裙的真木廣美。

真木廣美表情消沉,輕聲對優希說:「就要火葬了。」

優希抬起手腕看了看錶。聰志死後,優希對時間的感覺變得非常遲鈍,已經在庭院里坐了兩個小時了,可她覺得只不過才坐了十分鐘。優希對真木廣美說聲謝謝,從長凳上站了起來。

廣美說:「您弟弟,還那麼年輕,真讓人覺得惋惜。」

優希默默地低下頭,朝火葬場的建築物走去。廣美還想說些什麼,可是優希逃也似的走了。

在收遺骨的房間里,表哥夫婦、笙一郎、梁平,已經站在那裡等候了。見優希進來,都無言地朝優希垂下了頭。

聰志的遺骨比志穗的顯得粗大,也顯得整齊。在火葬場工作人員的指導下,人們開始輪流用筷子往骨灰盒裡收納遺骨。最後一個輪到優希。她收納的是聰志的喉結骨和頭蓋骨的彎曲部分。遺骨收納了近一半的時候,骨灰盒裝不下了。工作人員說,剩餘部分將由火葬場負責處理。

優希想把剩下的骨灰都抱回去,話都衝到喉嚨口了,又咽了下去。優希抱著用白布包好的骨灰盒,朝火葬場大門走去。走到前廳的時候,表哥叫住了她。父親雄作的葬禮以來,優希跟表哥還沒見過面,那時候表哥還是個中學生,現在已經是某家大公司一個有威望的科長了。看他的表情,優希以為他又要說一些安慰的話,於是說:「不用再安慰我了,您從那麼大老遠的地方特意趕過來,真是太感謝了!」

表哥說:「啊,一家人不必客氣。明天還要上班,我們今天就回去了,實在對不起……這個……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您說吧。」

表哥看了看前廳里的椅子:「坐下來談好嗎?」

優希說:「不用了。」

「也好。這話本應早些跟你說的,可是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說。是這麼回事,我姑姑出事以後,我一直沒有對我母親說。這次聰志又出了事,不說是不行的了,於是就把兩個人的事都說了。我說他們都是因為交通事故去世的。」

「啊……」優希覺得這樣說也無所謂。

「即便如此,母親受到的打擊也不小,一直沉默著沒說話,但是在我們出發之前,她把我們叫到身邊……」說到這裡,表哥停頓了一下,好像有什麼話很難說出口似的,「墓地的事,決定了嗎?」

這事優希連想都還沒有想過。表哥耐不住沉默,繼續說:「當然,姑姑和聰志的骨灰,理應跟姑夫放在一起……不過,我母親說,姑夫的墓太小,恐怕放不下,而且離開我家太遠,掃墓也很不方便。」

優希一時沒有明白表哥的意思,只是愣愣地看著他。表哥好像怕晃眼似的低下頭去:「依照我母親的意思……姑姑是家裡最小的孩子,我奶奶一直很關愛她,即使結婚以後也是如此。你們搬到神奈川縣以後,奶奶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我記得她老人家的身體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變壞的。奶奶希望將來跟姑姑睡在一起,聽我母親說這是她老人家的臨終遺言。幸運的是,我家的墓地很大,如果你還沒有決定把骨灰盒安放在哪兒,就把我姑姑的骨灰跟我奶奶的安放在一起吧……我是受我母親之託跟你說這番話的。」

優希感到困惑,她還根本沒有考慮過骨灰安放的事。對於志穗來說,骨灰安放在娘家也許是件好事,難道連聰志的骨灰也要安放在姥姥家嗎?聰志被懷疑為殺死志穗的兇犯,還沒有定論呢,而且守候墳墓的又不是自己。

表哥看了身後的表嫂一眼,回過頭來謹慎地問優希:「怎麼樣?」

「死後人人是佛。」優希說。

表哥大概從優希這句話里揣摸到了什麼,很乾脆地微笑著說:「我是個不信神佛的人,說實話,除了盂蘭盆節和新年,從來不去寺廟裡參拜。所以我根本不反對把姑姑和聰志接過去……那樣不是更熱鬧嘛。」說著朝表嫂扭過頭去,「你也贊成吧?」

表嫂文靜地微笑著表示贊成。

表哥轉過臉來繼續對優希說:「不過,這件事最終還是由你來決定。不一定現在就答覆我……你只記著我跟你說過這件事就行了。」

優希向表哥和表嫂深深鞠了一躬:「謝謝表哥,也謝謝舅媽為我們掛心,請您代我向舅媽問好。您說的事我會好好考慮的。」

優希又一一謝過了前來參加聰志的火葬儀式的人們,然後抱著聰志的骨灰回到了笙一郎的公寓。笙一郎叫了外賣壽司,梁平買來啤酒和飲料,三個人席地坐在了木地板上。笙一郎點著了煙,梁平抓起了啤酒。誰也沒動壽司。喝了幾罐啤酒以後,梁平一字一頓地說:「火災搜查班已經結案了。」

笙一郎在煙灰缸里把煙掐滅,問道:「怎麼結的?」

到底應不應該回答,梁平有些猶豫。優希抬起頭來看著梁平,用眼睛催他快說。梁平又開了一罐啤酒:「聰志被作為放火和……損傷遺體的嫌疑犯,火災搜查班給檢察院寫了報告,但起訴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笙一郎又叼上一支煙:「聰志臨終前說的話,是怎麼被看待的?」

「無所謂吧。具體的什麼也沒說嘛。」

聰志死前說,都怪我,可是,這句話是不能作為證據的。這一點連優希都明白。

「你負責的那個殺人案怎麼樣了?」笙一郎問梁平。

梁平把頭一搖:「那個案子啊,是集體負責,頭兒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干。」

「你,跟伊島的看法是不是一樣的?你也懷疑是聰志殺了那個燙傷了自己的孩子的女人嗎?」

「都這時候了,算了吧?」梁平不滿地頂了笙一郎一句。

笙一郎還想說什麼,優希制止了他。

夜裡12點,笙一郎和梁平起身告辭。笙一郎對優希說:「最好還是吃點兒東西。」

梁平只對優希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優希什麼也沒吃,什麼也沒喝,只是獃獃地看著志穗和聰志的骨灰盒。她覺得一切都像噩夢一樣,又覺得讓她失去母親和弟弟,是對她17年前的行為的懲罰。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什麼也不想干。只是過了一天又一天。醫院方面,內田女士又給她請了長假,但她自己不想再去上班了。

笙一郎抽空來看過她幾次,每次都給她買些吃的來,勸她無論如何要活下去。

一個星期過去了,但她覺得聰志死了才不過幾個小時。她默默地打開聰志的骨灰盒,確認聰志確實已經死了,一個星期以來第一次放聲大哭起來。

她整整哭了一個晚上,從眼裡淌出來的淚水,說明她開始有點兒接受了志穗和聰志的死。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睡著了,一直睡到將近中午才起來。起床以後,總算覺得身體可以活動了,就洗了洗衣服,打掃了一下房間。

第二天,優希到以前看好了房子的房地產公司去,準備簽合同,沒想到那房子已經有人住進去了。公司說還有一處房子是空的,優希急於搬家,看了一眼就定了下來。

決定了搬家的日子以後,優希給笙一郎打了個電話。心底里的話沒有說出來,只說請笙一郎當租房的擔保人。

「已經決定了嗎?」笙一郎問。

「啊,我想從你那裡搬出來了。」優希說。

笙一郎說,他正好有事要到蒲田那邊去,讓優希下午5點在看好的房子前邊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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