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979年晚秋至1980年初 第三節

「可是,這樣下去能行嗎?」長頸鹿和刺蝟在想著同一個問題。

12月15日星期六,優希又回家了。長頸鹿和刺蝟被護士監視著,不能採取任何行動,心急如焚。可是第二天,優希又平安無事地回來了。倆人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擔心起另一個問題來。

「這樣下去,她很快就會出院的。」長頸鹿說。

「是啊,出院以後誰還敢保證不出事兒呢。」刺蝟說。

「怎麼辦呢?」兩人心煩意亂。一會兒想:「要是她爸爸不在了就好了……」一會兒又想:「不過,我們早晚也得出院……三個人最終還是得各奔東西。」

「能在森林裡生活嗎?住在洞穴里,沒吃的了就下山到城裡去偷……」倆人想像著在森林裡隱居的生活,笑了。但最後還是自我否定地嘆氣、搖頭。

12月21日星期五,養護學校分校第二學期的結業式結束以後,三個人來到凈水罐前面。優希找長頸鹿和刺蝟有話說。

明天優希就要臨時出院回家了。醫生小野說,明天回去以後可以一直在家呆到1月4號,回醫院後提交冬假日記。如果沒有什麼問題的話,1月中旬就可以出院了。

長頸鹿和刺蝟聽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優希也是不知所措。三個人默默無語地在那裡站了半個多小時。

第二天,優希被父母接回家去,長頸鹿和刺蝟獃獃地站在樓梯下,目送優希遠去。

下午,醫生小野分別找長頸鹿和刺蝟談話,談話的內容基本上是一樣的,問他們是否願意回家過聖誕節、過元旦,希望他們早日出院,還說現在就可以跟他們的家長聯繫,因為他們最近情緒穩定,基本上恢複正常了。小野認為這是在醫院治療的結果,長頸鹿和刺蝟卻不這麼認為。

那個暴風雨之夜,在明神山的森林裡,三個人互相說出了長期積鬱在心裡的憤怒和仇恨,感到輕鬆了許多。同時,沒有任何偽裝的赤裸裸的自己,被另外兩個人認可,覺得沒有任何價值的自己被另外兩個人接受。打那以後,不管是由於希望被理解的胡鬧,還是由於得不到理解的胡鬧,都沒有必要了。

可是,突然出院的話,倆人誰也沒有地方去。

八號病房樓的孩子出院,有以下三種情況:一是病情好轉回家;二是病情加重轉院;三是親屬不在了,被送到其他兒童福利機構。

兩人回到病室,躺在各自的床上,想像著將來自己會住在什麼地方。即使院方跟家裡聯繫了,也不會有人來接他們的,最終還得到明神山的森林裡去住。他們漫無邊際地瞎想,消磨著時光,過了一天又一天。

聖誕夜,在八號病房樓的食堂里,醫務人員為不能回家過節的八個孩子舉辦了一個聖誕晚會。主任水尾出錢為孩子們買了兩個大蛋糕,護士們湊錢買了各種各樣的節日禮物分給孩子們。長頸鹿得到一個玩具坦克,刺蝟得到一個筆記本和一支圓珠筆。

晚會上有說有笑的主要是大人,孩子們為了不使大人們掃興,也勉強露出笑臉。八號病房樓的大多數孩子特別敏感,生怕自己被大人討厭,尤其害怕大人無視自己的存在。長頸鹿和刺蝟也屬於這種孩子,他們強作笑臉參加晚會,跟大家一起吃蛋糕,大人們問好吃不好吃的時候,也點頭說好吃。

晚會結束以後,孩子們回病室睡覺。由於興奮,病房裡直到夜裡12點才安靜下來。長頸鹿和刺蝟考慮著優希的事,遲遲難以入睡。大約在凌晨兩點左右,病房大門處突然傳來一陣騷亂。

「知道了知道了,你只把我的孩子叫出來不就行了嘛!」是刺蝟的母親的聲音。

刺蝟翻身下床,跑下一樓。只見穿著豹皮花紋大衣的麻理子正在往大門裡擠,三個護士擋著她不讓進。

麻理子看見刺蝟下來了,大喊:「嗨!過來!」一邊喊一邊朝刺蝟招手。從遠處也能看出她喝醉了。

見刺蝟走過來,麻理子大聲嚷嚷起來:「一年不就有一次聖誕節嘛,大老遠地跑來了,這幫人卻一個勁兒地說什麼規則規則的,真不懂人情世故!」說完推開幾個護士,擠進來抱住刺蝟就親,一邊親一邊說,「聖誕快樂!我的孩子!」

刺蝟聞到一股嗆人的酒氣。

一個男護士說:「我們理解您的心情,可是,已經兩點了呀!」

麻理子翻著白眼珠看著男護士,任性撒潑地說:「我不是開著一家酒吧嘛,沒辦法呀!」說完突然又笑了,「其實呢,我的夜生活還沒結束,今天晚上我還有第三次聚會呢。有個混蛋說,冬天的海好像放焰火,所以我就開車到這邊來了。過來以後,我當然就想看看我的孩子嘛。多可愛呀,讓我舔舔。」說完抱著刺蝟的脖子就在他臉上舔起來。

刺蝟都快哭了,默默地忍受著母親的酒味兒和香水味兒,也接受著所謂母愛的溫暖。

「行啦!這是你兒子,不是你養的小狗!」一個護士實在看不下去了,插在麻理子和刺蝟之間,把刺蝟擋在身後。

麻理子瞪著護士:「胡說什麼呀你!誰把兒子當小狗啦?」

護士也不示弱:「你考慮過孩子的情況沒有?考慮過孩子的心情沒有?你不覺得這樣做會傷孩子的心……」

不等護士說完,麻理子使勁兒拍了拍手包,大罵道:「混蛋!你倒教訓起我來了!你理解一個被人當做精神病的孩子的母親的心情嗎?」她推了那個護士一把,又逼進一步,「我喜歡他,才把他送到這個醫院裡來的!我想給他把病治好了,才交給你們那麼高的住院費的。要是把他當小狗,早把他扔了!要不早就把他掐死了!」說著就用手指掐住了刺蝟的脖子。

刺蝟抬頭看著母親,沒有表現出一點兒反抗的意思。

「住手!」男護士嚴厲地制止道。

麻理子冷笑一聲,掐著刺蝟的脖子拉到面前,把自己的額頭靠在刺蝟的額頭上:「這孩子不是活得好好兒的嗎?我沒扔了他,一直跟他在一起生活。有時候把他一個人扔在家裡,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而且我每次都給他買好麵包,留下錢。是不是啊?」

刺蝟一聲不響地看著母親的眼睛。

「我活得也不容易呀。在那麼不容易的日子裡,我把他生了下來……後來情況越來越壞……」麻理子說著說著,眼睛突然潮濕起來,她的額頭跟刺蝟靠得更緊了:「噢,我的生一郎,你的名字里有生活的生字。你聽媽媽的話嗎?你想媽媽嗎?」淚水從她那化著濃妝的眼睛裡流出來,變成黑色的,「噢,生一郎!就這樣,媽媽還在頑強地活著……你不恨媽媽吧?不恨,是吧?」

刺蝟看著流著黑色眼淚的媽媽,點了點頭。

「真的?」麻理子問。

刺蝟又點了點頭。

麻理子把流出來的鼻涕吸進去,破涕為笑:「……你這個愛撒謊的小兔崽子!」

突然,外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老闆娘!老闆娘!你跑到哪兒去了?」

麻理子放開刺蝟:「好了,好好過聖誕節,元旦我就不來接你了,明白啦?有混蛋男人在我身邊,累死了。好好兒跟小朋友們在一起玩兒吧!」說完轉身就走了。

刺蝟發現了麻理子掉在地上的包,撿起來連鞋都沒穿就追出去,拉住了麻理子的毛皮大衣。

麻理子回過頭來,接過自己的包:「對了,還得送你聖誕禮物呢。」說完打開包,從裡邊拿出一萬日元。

「不要!」刺蝟又是搖頭,又是擺手。

「錢……不要?」麻理子臉上閃過一絲悲哀,但馬上又笑了,「沒有錢,就沒有幸福。沒有錢,你也不可能在這兒呆下去。等你長大了,掙了大錢,讓你媽我輕鬆輕鬆。當個醫生啦律師什麼的……哈哈,我的兒子,不可能啊!尤其是在這個沒有錢就一事無成的社會裡。」說完伸手把錢塞進刺蝟睡衣的褲兜里。

追上來的護士們拉著刺蝟往回走,走了沒幾步,刺蝟從他們的手裡掙脫出來,返身向麻理子追過去。追到醫院正門的時候,只見麻理子正靠在一個刺蝟沒見過的男人身上,朝著一輛豪華賽車走。突然,麻理子打了那個男人一巴掌,笑著說:「胡說什麼呀!那是我們家親戚的孩子。」

賽車裡坐著的另外幾個男人催他們快點兒。上車之前,男人抱住麻理子親了起來,麻理子呢,不但一點兒不表示拒絕,反而用胳膊勾住了男人的脖子。車裡的男人們齊聲喝彩。

麻理子上車走了。護士拍拍刺蝟的肩膀,讓他回病房,刺蝟乖乖地跟著護士回去了。進病房的時候,護士讓他把襪子脫了。刺蝟脫了襪子,光著腳朝自己的病室跑去。長頸鹿正坐在樓梯上等他。刺蝟默默地從長頸鹿身邊走過去,跑進病室,一頭扎在了枕頭上。

12月30號下午,護士叫長頸鹿到診察室去。進去一看,只見醫生小野的對面坐著叔叔和嬸嬸。小野讓長頸鹿坐在了叔叔旁邊的椅子上。

叔叔對長頸鹿不自然地笑笑:「到我家去過新年怎麼樣?」

小野說,水尾主任已經批准了。

「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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