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997年 仲秋 第四節

聰志流著兩根鼻涕在笑。

「又是夢。」優希想。

最近優希總是睡不踏實。但當她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的時候,並不願意醒來,而是希望在夢中得到解脫。

八歲的優希跟四歲的聰志,鑽進用毛毯搭起的帳篷里,玩兒兩隻小狗的遊戲。優希咬咬聰志的耳朵,又咬咬他的脖子。聰志攥著小拳頭,裝成狗爪子的樣子,撫摸優希的頭,優希也撫摸聰志的頭。聰志笑了,一吸氣,兩根鼻涕不見了。

優希在夢裡對聰志說:「聰志,多麼想回到那個時候啊。聰志,我們能從那個時候開始,重新活一遍嗎?」

夢中的聰志看著優希,把鼻涕吸進去,笑了。「汪汪!汪汪!」學著小狗叫。

電話鈴響了,優希從床上坐了起來。她正睡在笙一郎的卧室里。因為要上後夜班,下了白班以後,優希必須先睡一覺。抬起手腕看了看錶,剛晚上8點。並沒睡多一會兒。

優希走到廳里,拿起電話。

「喂!我是長瀨!」笙一郎說話的聲音很緊張,「品川醫院,知道嗎?」

「知道,怎麼了?」

「快過來!」

「為什麼?」

笙一郎沒說話。

「誰在醫院裡?」優希問過之後,忽然意識到是誰了。

優希趕到品川醫院的時候,手術還沒有做完。笙一郎坐在醫院大廳的長椅上,身邊站著一個便衣警察。

笙一郎把優希帶到手術室門外,讓她在門口的長椅上坐下,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

聰志逃出事務所以後,慌慌張張地跑到公路上時,跟一輛過路的汽車撞在了一起。司機踩了急剎車,沒軋著他,但摔了一跤。當時他馬上就站了起來,覺得沒事兒,就讓司機走了。可是越過護欄以後跑了一段路,就癱倒在地上了。警察和隨後趕到的笙一郎看見他時,他還能眨巴眼,可是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就不省人事了。經檢查,是腸管破裂,需要馬上手術。由於醫院血庫里同血型的血液不夠用,跟聰志同血型的笙一郎還為他輸了血。所以耽誤了跟優希聯繫。

「現在只有等待了。」笙一郎最後說。

優希聽了笙一郎的話,點了點頭。

手術到深夜才做完。因為在打開腹腔之後,發現肝臟也受到了損傷。醫生說,手術的難度是很大的。手術雖然成功了,但病人還很危險。

聰志從手術室移到特護病室的時候,優希看見了還處於麻醉狀態的聰志側臉,面色蒼白,很嚇人。

醫生禁止親友探視。優希反覆向醫生說明自己是個護士,還是沒得到允許,只好坐在大廳的長椅上一直等到天亮。其間笙一郎多次被警察叫到角落裡詢問情況。

天亮了,醫生允許優希跟聰志見面。聰志躺在病床上,臉色好一點兒了,但人工呼吸器還沒有摘除,正處於昏迷狀態。護士說等病情穩定下來,再證實了大腦沒有受傷,就轉到普通病室去。

護士對優希說:「您可以回家休息了。」醫院方面是因為得知優希一直在大廳等到天亮,才安排了這次見面的。

優希謝過那個護士,走出特護病室,回到大廳的時候,看見梁平和伊島也來了。優希走到笙一郎面前說:「看來病情已經穩定了。」說完腳一軟,差點兒癱倒。笙一郎趕緊扶住她,讓她坐在長椅上。

「回去休息休息吧。」笙一郎說。

優希淡淡一笑:「你怎麼跟護士說一樣的話?」

「休息休息,身體會輕鬆一些的。」

「輕鬆?聰志成了那個樣子,我還想什麼輕鬆。」

「聰志可不希望你這樣。他說,你不要只是做自我犧牲,應該為了自己活著……」

「……聰志這樣說了嗎?」

「啊,基本上是這個意思吧。」

「他還說什麼來著?」

笙一郎低下頭,從上衣口袋裡把煙掏出來點上:「重要的事情,什麼都沒說……他說希望你能生活得幸福。他的話剛說了一半,警察就來了。你不要勉強,把身體搞垮了,聰志更要埋怨他自己了。醫院的工作呢?」

「昨天晚上打電話請了假,有人替我……你也有工作,你回去休息吧。」

笙一郎扭過頭去吐了一口煙:「我熬夜都習慣了。星期天既不開庭又沒有客戶。再說,從這兒到事務所也不遠。你就在品川站前邊的賓館休息休息怎麼樣?萬一有什麼事情,五分鐘就能趕到這裡。我打個電話,看看有沒有空房間。」

笙一郎站起來走向公用電話去查賓館的電話號碼,優希目送他過去的時候,目光跟站在那邊的梁平碰在了一起。二人互相對視了一會兒,梁平首先避開優希的目光,低下了頭。

不一會兒笙一郎拿著寫著賓館的名字和房間號的紙條回來了:「有空房間。你可以睡到中午,想來的話吃了午飯再來。離開賓館的時候不要結賬,我預訂了兩天。」

優希覺得自己要是不去的話,笙一郎也不肯離開,只好按照他的吩咐去做。先去商店買了換洗的內衣什麼的,就到笙一郎為她訂的賓館去了。沖完澡,正好是早上8點。優希給護士長內田女士打電話談了事情的經過。內田女士安慰了優希,讓她先處理聰志的事,醫院裡的事不用擔心。

為了能夠隨時趕到醫院,優希和衣而睡。雖然根本沒睡著,但身體確實得到了休息。到了中午,優希再也躺不下去了,起身去醫院。來到醫院大廳的時候,只見笙一郎歪七扭八地坐在長椅上,滿臉疲倦,一邊抽煙,一邊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因為是星期天,大廳里人不多,只有幾個穿著住院服坐在那裡看雜誌的病人和幾個前來探視病人的家屬。

「已經恢複知覺了。」笙一郎說著端正了姿勢,「現在好像睡著了。好轉得很快。觀察一段時間,再做一個腦部CT,如果沒有問題,就可以轉到普通病室里去了。」

「可以跟他見面嗎?」

「好像可以吧。」

「謝謝。你去休息吧。」

笙一郎把煙掐了。他面前擺著兩個立式煙灰缸,都被煙頭塞滿了。

優希對他說:「什麼都不吃,對身體可不好。」

笙一郎笑了:「你自己呢?吃了嗎?」見優希不回答,笙一郎舉起身邊的一個紙袋,又說,「你看,好像是三明治,這是你那一份。」

「是你特意給我買來的?」

「是那個盯梢的買的。」笙一郎說著朝左邊一擺頭。

優希順著笙一郎指的方向一看,只見梁平坐在不遠處,眼睛看著窗外。他身邊的伊島聾拉著腦袋在睡覺。

「你吃了嗎?」優希問笙一郎。

笙一郎站起來:「我才不接受那小子的施捨呢。」

「還在吵架呀……」

「那小子是叛徒!」

優希悲從中來:「你們別吵了好不好?我並沒有介意呀。」

笙一郎聳了聳肩:「我在事務所里,有什麼問題馬上給我打電話。」

「好的。」

「你還是吃點兒東西吧。」笙一郎說完就離開醫院回事務所去了。

優希朝梁平他們那邊微微鞠了一躬,轉身直奔特護病室。值班護士剛好從裡邊出來,優希問她是否可以跟聰志見面。

護士請示了醫生以後說:「可以見十分鐘。」

優希來到聰志的病床前。聰志雙眼緊閉,身上插著輸液管、導尿管等管子,床邊放著監護儀,但人工呼吸器已經拿掉了。優希把手裡的紙袋放在床邊,看著聰志的臉叫道:「聰志!」

聰志聽到姐姐的呼喚,眼瞼抖動起來。優希又叫了一聲,聰志的眼睛睜開了,好像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跟姐姐對上目光。過了一會兒,聰志臉上浮現出難為情的笑容。

「你總算醒過來了……」優希輕輕地撫摸著聰志的右手。

聰志慢慢張開嘴,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他好像害怕自己從此再也說不出話來似的,先小聲「啊」了一聲。發現自己還能說話,聰志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優希點著頭鼓勵著他,他終於用細小而沙啞的聲音說:「又……給你……添麻煩了。」

優希搖搖頭,關心地問:「哪兒疼?哪兒難受?」

聰志閉上眼睛:「死了更好……」

「別胡說!」優希疼愛地責備了一句,握住了聰志的手。可是聰志沒有回握她。也許他的感覺還沒有完全恢複,但他的體溫十分明確地傳達給了優希。

聰志搖了一下頭,睜開眼睛說:「……我不是因為仇恨才放火的。」

「姐姐明白你的意思。」

「老太太心裡也很苦……我想一把火把一切都結束了算了。我覺得要是再被人追究,再被人盤問,太殘酷了……」聰志說著說著眼睛潮濕了。

優希撫摸著聰志那柔軟的頭髮說:「你是個好心眼兒的孩子……」

聰志無力地笑了笑:「算了吧,姐姐。」

「真的,你確實是個好心眼兒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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