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997年 仲秋 第三節

笙一郎坐在品川站前邊一家飯店的休息室里,叫了一杯咖啡。他約的那個人還沒來,笙一郎一邊等一邊在考慮著怎麼搭救聰志。

三天前的深夜,他接到優希的電話,說是聰志跟她聯繫過了,但不知道聰志在什麼地方。

那時笙一郎想到了將來的問題,於是再次問優希到底是不是聰志放的火。優希回答說:「是。」又問是不是聰志殺死了母親,優希說不是,但馬上又有些暖昧地補充道:「請你相信這一點……」笙一郎沒弄懂優希到底是什麼意思,就追問了一句,可是優希沒有回答。至於如何對應,笙一郎也沒有想好,於是對優希說:「不管怎麼說,別對警察說聰志跟你聯繫過了。」他所說的警察,當然也包括梁平。

上次笙一郎把一度失蹤的優希接回家裡以後,給梁平打了電話,本來是打算三個人一起好好商量商量的,沒想到梁平把伊島帶來了。對此笙一郎對梁平一直心存芥蒂。

優希也沒點梁平的名字,答應笙一郎不對警察說。關於真木廣美來過的事,優希一個字沒提。

第二天早上,真木廣美說她去看過優希了,笙一郎吃了一驚。

「為了事務所的信譽,我想讓她從您家裡搬出去。」廣美說。

笙一郎很生氣,罵她多管閑事。

廣美滿不在乎地說:「不過,她正在打算從您家搬走呢,說房子都找好了。」

根據笙一郎對優希的了解,她肯定會搬走的。雖然優希不會搬到很遠的地方去,但笙一郎覺得只要她一搬走,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那天,笙一郎控制不住自己想得到優希的情感,在優希洗完澡走出浴室時站到了浴室門口,他對此感到非常後悔。儘管優希並沒有責備他,而且他也沒有性能力,但他當時就認為優希肯定會離開他的公寓的。

「嗨!早來啦?」有人在跟笙一郎打招呼。抬頭一看,面前來了兩個男人。

穿著皺皺巴巴的西服,臉上浮現出狡猾的笑容的叫平泉,比笙一郎大五歲,司法研修所時代的同班同學。因「知情者股票交易罪」被捕,委託笙一郎做他的辯護律師,春天被保釋出來以後還沒見過面。以前的平泉號稱企業兼并專家,走起路來昂首挺胸,現在呢,律師資格被取消,彎腰弓背像只餡媚的貓。今天他要求笙一郎抽出半個小時的時間,說什麼也要見一面。

另一個40歲左右,西裝筆挺,神態自若,一眼便知是個有能力的商人。只是在觀察周圍的環境時眼珠轉得太快,讓人覺得討厭。

「對不起,對不起!長瀨先生這麼忙,還來耽誤您的時間。」平泉連諷刺帶挖苦地說著,坐在了笙一郎對面。

西裝筆挺的商人客氣地說了聲「請多關照」,坐在了平泉旁邊。

笙一郎勸平泉他們點飲料,自己也換了一杯咖啡。平泉稱那個商人為企業經營顧問,那人連名片都不往外掏,微微點點頭,又說了一句「請多關照」。

平泉突然笑了一聲:「聽說在你那兒吃閑飯的律師出了事,跑了?」

笙一郎一驚:怎麼連他們都知道了?但他不露聲色地說:「別這麼挖苦人行不行?誰在事務所里,就叫吃閑飯的律師。那麼,給他發工資的呢,就叫老闆律師?經常在電視上露面的律師就叫演員律師?這就是一貫標榜平等的人說的話嗎?太幼稚了吧!」

平泉冷笑一聲:「不管是什麼叫法,反正是你那兒的新手出了毛病,造成客戶跟你解約,夠你為難的。」

「沒有什麼解約,更沒有什麼為難。」笙一郎並沒有撒謊。雖然連廣美都擔心客戶中止合同,但實際上並沒有什麼損失。跟少數幾家容易惹麻煩的公司中止合同,完全是為了事務所的運營更加健全。的確,跟效益好的公司簽訂新合同的數量也許會減少,但那些經營困難的公司,是離不開笙一郎這位精通破產法的專家的。

平泉被笙一郎的態度觸怒了,糾纏不休地說:「我知道你一直一個人干,聽說你剛僱用了一個新手,還以為是個多麼出色的人物呢。你是不是只顧看他的業務水平,沒管他的人格怎麼樣啊?跑得快的時候別忘了看腳底下,否則會摔跤的!」

「說的太對了,真是過來人哪。」笙一郎反擊道。

平泉臉都氣歪了,用手敲打著椅子的扶手說:「別挖苦人!打落水狗算什麼本事!」

旁邊的商人說話了:「冷靜,冷靜點兒!」

這時店員送咖啡來了。商人一邊往咖啡里放糖,一邊溫和地說:「長瀨先生幫了你,你說話應該禮貌一點嘛。」

平泉為了使自己平靜下來,不住地點頭。過了一會兒,央求似的對笙一郎說:「再幫我一次行嗎?你知道,我女兒還在上小學呢。出事兒以後,我老婆跟我離了……不過,那些逼債的人說,還債跟你的戶口本上少了誰沒關係……」

「平泉!」商人制止道。

可是,平泉的話就像決了堤的洪水,誰也擋不住了:「有的混蛋還說什麼,申請破產了也不管,要一輩子纏住不放,甚至說什麼,你不是還有一個那麼可愛的女兒嗎?」

「平泉!你還有完沒完了!」商人突然變得粗暴起來。

平泉的肩膀哆嗦著,低下了頭。他賭博輸紅了眼,為了還賭債,犯了「知情者股票交易罪」,為此失去了很多,也許他從一開始就被人算計了。

「行了行了!平泉,你回家吧!」商人恢複了平靜的神色,像趕走一條野狗似的向平泉揮揮手,「你可以走了,以後的事用不著你多嘴,我跟長瀨先生直接談。事情要是順利呢,我會按說好了的價兒給你介紹費的。」

平泉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退場,臨走前不放心地看著笙一郎,懇求道:「拜託了,幫這位先生提供點兒有用的情報。比如說,不動產或股票下跌,賬外損失膨脹的時候,再比如說,公司衰敗,經營者想保住自己的財產的時候,或者需要可轉讓票據的時候……明白了吧?」

笙一郎看了商人一眼:「噢,原來是吃這碗飯的!」

那商人沒有否認,往咖啡里放了好幾勺糖,津津有味地喝著很甜的咖啡。他的工作是趁企業破產,金融機構和法院沒有正式介入之前,幫助企業賣掉動產或不動產,從中漁利。

笙一郎明白平泉的意思,他是想讓笙一郎向眼前這個商人泄露企業秘密,以達到賺錢的目的。

平泉見笙一郎沒答應,站在那裡不願意離開,又叮囑道:「他只需要提供情報,最多介紹他跟客戶見一面,這你是做得到的吧……拜託!」

「平泉!」商人在催他走。平泉只好聾拉著肩膀走了。

看著平泉的身影消失在飯店的大廳里,商人說話了:「怎麼樣?」

笙一郎的目光轉向商人:「什麼怎麼樣?」

商人微微一笑:「也許你覺得有點兒可笑,但我覺得沒什麼可笑的。」

笙一郎說了聲對不起,叼上一支煙。眼前這個商人確實有點兒可笑。點上煙,笙一郎說:「都是人們經常談論的話題,沒有什麼可笑的……為了錢走投無路而犯法,而道德淪喪的人們,最後總有的說。」

「說什麼?」商人沒聽懂笙一郎是什麼意思。

笙一郎聳了聳肩:「誰也沒有走投無路。你也沒有走投無路吧?」

商人不出聲地笑了:「我也常聽人們說,在旁觀者的眼裡看來是非常誠實地生活著的人,被追究起來,總是有他的理由。誰也沒有走投無路,做了又怎麼了?真的,我也不是走投無路了,所以請你幫幫忙……即便給誰添了麻煩,又沒見過面,就算做得有點兒過分,誰也不會追究的。」

笙一郎哼了一聲:「你也用同樣的話攛掇過別人吧?」

商人從容不迫地說:「一說出這樣的話來,大多數人都會安心的。這種話說不定是推動社會發展的動力呢。」

笙一郎放下煙,端起咖啡,不客氣地問:「你推動得挺認真的吧?」

「認真不認真我不知道。」商人歪著頭,姿勢不那麼端正了,說話也隨便起來,「所謂認真的概念實際上是很模糊的。首先,自古以來,認真做過的事情到底有沒有,這還是一個疑問。這並不局限於這個被人們稱為無節操的現代社會,古代社會也是一樣。人們幹了這種事,說不定在什麼地方就傷害了某些人……如果所有的人都對自己做的事情負責,該還的還,該罰的罰,那是誰都活不下去的。特別是社會的中心人物,選擇了這種活法……就沒有干我們這一行的了,我們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所以,干我們這一行的,自古以來就有。」

「儘管如此,社會還是在向前發展,這是為什麼呢?」

「也許可以說只有這樣社會才能向前發展吧……不管怎麼說,只有這樣,我們這種人才有飯吃。修改商法也好,實施反暴利法也好,一浪接著一浪,但改變不了人心。有的人很有能力賺錢,但沒有能力擦乾淨他自己的屁股。在這些人看來,把他自己的屁股擦乾淨,比賺十億日元還要難。在現實社會裡,十億日元的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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