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997年 盛夏 第六節

優希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開始她還以為自己回到了醫院,往四下一看,才知道這裡根本不是什麼醫院。

這是一個14平米左右的西洋式卧室,藍色的地毯,從未見過的衣櫃,大理石檯面的桌子,窗戶上掛著淺藍色的百葉窗。

床上鋪的是藍色的床單,她蓋的是藍色的毛毯。可是,她身上穿的已經不是那套運動服,而是從來沒見過的男人的睡衣。優希摸了一下自己的內衣,沒有被動過。

優希下床走到窗前,拉開了百葉窗。從外面的光線來判斷,好像是早晨。優希打開窗戶,看出這是住宅區的一座公寓。優希只記得自己從醫院出來以後,碰到一條河,以後的事什麼都不記得了,好像除了夢就是夢。

「家裡有人嗎?」優希一邊問一邊從卧室里走出來。樓道對面是衛生間、盥洗室和浴室,順著樓道往左拐是大門。面朝大門,右邊是跟廚房連在一起的飯廳,有冰箱和簡單的碗櫃,左邊是一個十平米左右的房間,房間里有一張寫字檯、一把皮椅。廳里沒有錄像機,沒有音響,沒有任何擺設,也沒有花盆或綠色植物。這種故意顯示生活的單調的排列方式,反而使優希一下子明白了這是誰的家。

作為書房的那間屋子充滿了煙味兒,廚房裡的煤氣灶周圍被燒得焦黑,那是他母親干燒水壺引起了一場小火災時留下的痕迹。廁所里的架子上還放著護理重病人用的一次性尿布。

但是,為什麼自己在他的房間里呢?優希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優希想起了自己穿的那一身運動服。回到剛才的卧室一看,發現髒兮兮的運動服被裝在一個大塑料袋裡,把手伸進運動服的口袋裡一摸,裡邊的東西沒有動過。

廳里的電話鈴響了。如果接電話的話,也許會給主人帶來麻煩,優希猶豫著,一直沒接。

「以後應該怎麼辦呢?」優希一邊想著自己的今後,一邊想起了母親和聰志。她無力地坐在地上,心裡痛苦得喘不過氣來,「無論如何要暫時關上感情的閘門。」優希想。

這時,就像有人前來營救她似的,對講門鈴響了。顧不上考慮是誰來了,優希猶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摘下受話器。

「早上好!你起來啦?」是笙一郎。

優希鬆了口氣:「早上好……」

「怎麼了?好像有點兒不舒服……」

優希總算平靜下來:「嗯,沒什麼,不要緊。」

「進去可以嗎?給你帶來一套衣服。」

「啊……你等一下。」

「我有鑰匙,把衣服放下就出來。是我們事務所的女孩兒幫我買來的。衣服的大小隻跟她說了個大概,不一定很合適,姑且對付一下吧。」

「謝謝!」優希掛上受話器,回到卧室里整理床鋪和自己身上穿的睡衣的時候,聽見笙一郎開門進來了。

「身體好些了嗎?」笙一郎問。

「好多了。」優希一邊回答一邊走出卧室。她想見笙一郎,見到他會感到心安的。

笙一郎正在往廳里的地上放那個裝著衣服的紙袋,那裡邊裝的是一套做工精細的夏裝。聽到優希的動靜,笙一郎抬起頭來。

優希看到笙一郎那熟悉的面孔,一下子放下心來,輕輕吐了口氣:「謝謝你救了我。」

笙一郎不好意思地說:「別這麼說。只不過接到你的電話以後去接了你一下。」

「我給你打電話了?」

「這些話以後再細說吧。不管怎麼說,你好像已經恢複過來了。」笙一郎微笑著,心裡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優希抓住睡衣的袖口:「這,是你的?」

笙一郎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有點兒結結巴巴地說:「你那身運動服,被泥水弄髒了……我這裡只有這麼一身睡衣……不過,是新的,你別生氣。以後,我把它收起來不再用就是了。」

「沒關係,這有什麼,像我這種人……」優希輕蔑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像我這種人,我這種人……」一個勁兒地重複著。

「不許你再這麼說了。」笙一郎的聲音里飽含著真摯的感情。

優希痛苦地抬起頭來,眼神正好跟笙一郎的撞在一起。

笙一郎趕緊低下頭:「不知道運動服洗了好還是不洗好,我就那樣把它放在那兒了。」

「沒關係,謝謝你!」

「還沒沖澡吧?浴室的架子上有毛巾。沖個澡把衣服換上吧,我過一會兒再來。」

「謝謝你!」優希再次道過謝,把紙袋拿起來抱在胸前,「可是,你不能就在家裡呆著嗎?」

笙一郎疑惑地問:「為什麼?」

「剩下我一個人,又得想這想那的,受不了……」

「如果我留下來可以的話……」

「求你留下來。」優希看著笙一郎,退到走廊里,推開跟浴室連在一起的盥洗室的門走了進去。聽見笙一郎走進廳里,才把門關上。

藤條編的架子上,有專門為她準備的毛巾和浴巾,使優希感到笙一郎是多麼的細心。她把紙袋裡的衣服拿出來,放進一個塑料筐里。那是一條長裙和一件半袖衫,還有長筒襪和內衣。

優希抖開長裙看了看,布料又輕又薄,淺藍色的地兒,印著紅色和黃色的蘭花。半袖衫是鮮艷的橘黃色,領口開得很大。

「你們事務所的女孩多大了?」優希隔著門大聲問笙一郎。

「22歲吧。」笙一郎在飯廳里回答。

「是個很可愛的姑娘吧?」

「盡穿些時髦的衣服。所以我特意囑咐她儘可能買素一點的……你覺得怎麼樣?」

「怎麼樣嘛……」優希既像是在回答笙一郎,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優希提起長裙在自己身上比量著。十幾年沒穿過裙子了。中學時代校服是裙子。優希入學一個星期了,一直穿牛仔褲或純棉長褲,班主任老師批評了她,她也不換上裙子。她不在乎跟大家合群不合群。結果,連教導主任都驚動了,把她單獨叫去批評了一頓。

優希接受不了,反問教導主任:「又不是在像醫院那樣的跟社會隔離的地方,穿著校服,又要在街上走,又要擠電車,為什麼非要穿這種可能給女孩子帶來危險的裙子呢……」

教導主任說,這是校規規定的。優希則提出疑問說,規則難道不是為了使人們能夠幸福地生活而制定的嗎?為什麼非要人們犧牲自己,甚至冒著身體被侵害的危險去迎合那種規則呢?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教導主任是一位40多歲的女性,她沒有解答優希的問題,只是微笑著說,一般女孩子都喜歡裙子,也喜歡被人看嘛。

優希感到屈辱。她極力抑制著沒哭出來,向教導主任提出抗議:「您只看得見多數人的好惡,卻對那些可能受到傷害或者害怕受到傷害的人不管不顧。」

最後,優希建議,如果不允許穿自己的衣服的話,就定做一套下身是褲子的校服。教導主任笑了,說那得多花錢。

「錢,難道比人的尊嚴和安全還重要嗎?」優希茫然地看著教導主任的笑臉。

教導主任說:「如果你非要這樣的話,請到私立學校去吧。」可是,已經失去了父親的家庭,是沒有那個經濟能力去私立學校的。

結果,因為學校要把母親志穗叫到學校來,優希還是穿上了裙子。優希不願意看到母親那痛苦的表情,自己忍了。不過,她故意把裙子弄得長長的,裡邊還穿上一條長及膝蓋的短褲。初中畢業以後,優希還是到允許穿自己的衣服的私立學校上高中去了。

優希想著往事,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放下裙子,打開了裝著內衣的塑料袋。穿不認識的女孩買來的內衣,不會有好心情,而且,新買來的內衣,優希從來都是洗過以後才穿的,現在也只好湊合了。看著潔白的短褲,優希鬆了一口氣。乳罩也是白色的,而且考慮到合身,特意選了運動時穿用的,伸縮性很強的那種弔帶式乳罩,還很周到地配了胸墊。

由於笙一郎就在廳里,優希脫掉睡衣和內衣的時候,多少感到有些緊張,但沒有感到害怕。她拿著毛巾走進浴室,打開淋浴洗了身上,又用男人用的香波洗了頭。沒有女人到這裡來過吧……優希不由得掃了一眼浴室。都是男人用的東西,而且只有一套。

優希用毛巾把濕頭髮攏起來,把水溫調高沖著身子,全身的疲勞就像融到了熱水裡被沖走似的。她盡量不去想母親和聰志,盡量讓自己沉浸在愉快里,然而,眼淚還是一個勁兒地往外涌。

優希對自己說,笙一郎在這裡,笙一郎在這裡啊,總算忍住了眼淚。沖洗著自己赤裸的前胸,優希感到害羞。她看不起自己的裸體。她的手摸到自己的胸的時候,她的手指觸到自己的大腿的時候,一種近於恐怖的感情湧上心頭,自己覺得自己很醜惡,想趕快把身體遮蓋起來。

優希馬馬虎虎擦了擦身子,渾身是水地出浴室的時候,笙一郎正在跟浴室連在一起的盥洗室門口站著呢。優希的呼吸一下子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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