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997年 盛夏 第四節

優希目不轉睛地看著流動的河水。一旦覺得有人注意她,馬上就站起來,逃也似地走開。走累了,就再找一個地方坐下。也許人們認為她在鍛煉,儘管跟很多人擦肩而過,也沒有誰用懷疑的眼光看過她一眼。

不知不覺太陽已經西沉,河水的流動已經看不見了。走上河堤的時候,兩岸的路燈,大橋上的路燈,正在過橋的電車和汽車的燈光,倒映在河水裡,搖搖晃晃,可以使優希感到這條河的存在。可是,自己現在到底在什麼地方,優希完全不知道。從車站前的綜合醫院跑出來以後,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就碰到了這條河,然後就一直沿著這條河走,碰到體育場、高爾夫球練習場什麼的擋住去路,就繞過去,繼續沿著河走。途中上了幾次公共廁所,天黑的時候,覺得沒必要走了,但肚子一點兒都不覺得餓。開始是想找聰志,可是不知道他在哪兒自不必說,見面之後說什麼呢,想起來就覺得可怕。已經什麼都不能做了,什麼都不能為聰志做了……

「聰志……聰志……」優希用手捂著臉,一遍又一遍地叫著。不知什麼時候,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優希聽著潺潺的流水聲,在草叢裡躺了下來。

天空無限寬廣,那些閃亮的光點好像在深藍色的窗帘上開了許多小洞。突然,一個光點放射出驚人的光芒。看到這驚人的光芒,優希想,要是把天幕揭開,會是怎樣一幅景象呢?天幕的後面,一定是雙海兒童醫院附近那波光粼粼的大海和濃綠滿坡的明神山吧。

那年秋天,暴風雨過後的明神山的森林裡,三個人合抱著那棵巨大的楠木,友誼的紐帶緊緊結在一起。那天,三人發誓,無論如何都會活下去……

優希多想回到那個時候去啊!可是,天幕太遠了,她是絕對夠不著的。

起風了,越刮越大,黑雲滾滾而來,閃亮的光點不見了。突然,巨大的雲團一端分離出一朵黑雲,飛快地降下來。降著降著,黑雲變成了一匹黑馬。黑馬穿破深藍的天空,朝著優希撲過來。黑馬瞪著充血的眼睛,齜著臟乎乎的牙齒,口角淌著黃色的涎水,太陽穴上青筋暴起,揚起四隻粗大的馬蹄,踏向優希。躺在草地上的優希,在黑馬的兩條後腿之間,看見一個黑色的瘤子似的鼓脹的肉塊。

優希嚇得尖叫起來,可叫聲只有她的心才能聽見。過分的恐怖,使優希的手不由得抓住左側的乳房,連同心臟一起從身體上扯了下來,雙手捧著獻給那匹黑馬,饒恕我!馬背上騎著一個人,揪著黑馬那鋼絲般堅硬的鬃毛。黑馬在踏到優希之前的一瞬間改變了方向,馬背上的那個人伸出手來,抄走了優希捧著的乳房和心臟。黑馬好像要去追趕那遠去的雲團,重新飛向天空。

這時,優希的心臟變成一個嬰兒,小臉長得跟優希一模一樣。騎在馬上的人留著美麗的長髮。當她回過頭來的時候,優希看清了,那是年輕時的志穗!媽媽……想叫,卻喘不上氣來。優希憋得難受,坐了起來。

周圍亮起來了,眼前的流水看得清清楚楚,河水細碎的波紋反射著陽光,天上沒有什麼黑馬,也沒有一絲雲彩,晴空萬里,碧藍碧藍的。

當然,她的乳房和心臟也是完好無損。但是,她卻覺得好像丟了什麼無上寶貴的東西,而且那東西再也回不來了。空虛感和恐怖感比昨天更強烈了。附近有狗在叫,優希慌忙站起來,小跑著逃開。往前跑了不久,看見一個棒球場,還聽見了人們的笑聲,優希覺得人們是在笑她。

優希從綠地走上堤岸的自行車專用道,背後響起自行車的鈴聲。優希躲避時差點兒摔倒,自行車嗖地從她身邊疾馳而過。她好想哭,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該去哪兒,也不知道該怎麼去,等她的人在哪兒,願意保護她的人在哪兒……而且是否有人在等她,是否有人願意保護她,她都不知道。

優希躲在杜鵑花的蔭涼里,好像在尋求什麼可以保護自己的東西似的,把手伸進了運動服的口袋裡。她的手觸到一張卡片,啊,是中年護士送給她的那張電話卡,電話卡上的圖案是一個醫生和一個護士站在醫院前邊。看到這圖案的一瞬間,優希想起了雙海兒童醫院。

「不回來的話,扣分……」

優希覺得應該給雙海兒童醫院打個電話。她環顧了一下四周,抬腳向前走。在自行車專用道通向馬路的拐角處,看見一個公用電話亭。優希走進去,摘下聽筒,儘管想不起雙海兒童醫院的電話號碼,還是很熟悉似地撥了號。

「你好!老年科病房。」

嗯?怎麼直接打到病房裡去了?可是科名不對呀。

「喂!您是哪位?」對方又說話了。

聲音怎麼這麼熟悉?啊,想起來了,是第八病房的護士長,好像是叫內田……

「喂……」優希終於說話了。

「啊!久坂嗎?」對方吃驚地大聲問。

「是我。」

「你現在在哪兒啊?沒事兒吧?」

「……對不起。」

「你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上著班就跑出去了?快給我回來!大家擔心死了,到處找你呢!我知道你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可是,你得處理好母親的後事啊!可憐的母親,她在等你啊!」

「母親?……在等我?……在哪兒?」

「還問在哪兒……告訴我你在哪兒吧!」

優希四下看了看:「我不知道。」

「說不清楚嗎?你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嗎?」

優希沒弄懂內田女士的話是什麼意思。

「你那裡說話有什麼不方便嗎?」

「不知道。我想回醫院,可是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優希說。

「患痴呆症的長瀨麻理子的兒子,是你的朋友吧?昨天到醫院裡來了,說是如果你跟醫院聯繫,讓我們轉告你,請你給他打電話。那個人是律師吧?跟他商量商量怎麼樣?」

怎麼搞的?對方怎麼忽然說起這些來了。

「長瀨?……」

「對,長瀨笙一郎,你弟弟在他的事務所工作。」

啊……是有個叫笙一郎的。不過,怎麼叫他長瀨呢?他不姓長瀨,姓勝田嘛。

「喂!久坂!久坂護士長助理!」對方急切地叫著。

優希用手指按下掛聽筒的掛鉤,電話被切斷了。她把電話里吐出來的電話卡重新插進去。笙一郎?他有電話嗎?儘管對笙一郎是否有電話表示懷疑,優希還是隨意撥了一個電話號碼。在等待對方接電話的時候,優希閉上了眼睛。

「喂!」電話里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優希沒說話。

「喂!喂!喂!……您哪位?」

優希還是不說話。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明白了什麼:「優希?」

閉著的眼瞼裂開細細的一條縫,光線擠進眼瞼後面的黑暗中。

「我知道了,你是優希!」

光芒四射,驅走了黑暗,展現在優希眼前的,是無邊的大海。優希聞到了海水的香味,明神山上吹下來的山風,拂幹了身上的汗。

「刺蝟?」優希終於說話了。

對方屏住呼吸,回答說:「啊……我是刺蝟。」

「刺蝟你……你在哪裡?」海邊一個人都沒有,無邊的沙灘,平靜的海面,身後是連綿的群山。沒有一個人影,只有濃密的樹葉在風中搖擺。

「我在事務所里。你呢?你在哪兒?那是什麼地方?」

「好像是在醫院附近,我也說不清楚。」

「什麼醫院?」

「雙海兒童醫院嘛。你在說什麼呀!」一時聽不到對方的聲音,優希感到不安起來,「刺蝟?」

「哎……我在這兒。」

「長頸鹿呢?」

「那小子不在這兒……我們都在等你,在找你啊!」

「看不見!我看不見你們!哪兒都看不見刺蝟,也看不見長頸鹿……」優希回頭看看山,又回頭看看海,還是看不見人影。是太陽被雲遮住了嗎?海也失去了顏色,山也沉入了灰暗。優希感到害怕,「刺蝟……我怕……」

「知道了。不要緊的!我一定去幫助你!你知道吧,我們一定去幫助你!」是刺蝟強有力的聲音。

優希受到了鼓舞:「……我知道,你們倆一定會來的。」

「那是什麼地方,再告訴我一遍。」

「不是告訴你了嗎?雙海兒童醫院附近,具體位置我說不清楚。」

「好,聽我的,做幾次深呼吸,要是閉著眼睛呢,就把它睜開,好好兒看著眼前的東西。」

優希雖然覺得有點兒害怕,還是照著刺蝟說的話去做了。先做深呼吸,然後睜開了眼睛。

「看見什麼了?」刺蝟問她。

「電話。」優希老老實實地說。

「什麼顏色的?」

「綠的。」

「好,慢慢抬起頭來,肯定能看見地址和電話號碼,念給我聽。」

優希抬起頭來,還真看見了地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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