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79年 盛夏 第三節

怎麼辦?到底怎麼辦好呢?優希就要出院了,應該怎麼辦?長頸鹿和刺蝟想了半天也找不到答案,默默無言地度過了令人難熬的周末。

星期六吃晚飯時,長頸鹿實在忍受不了了,發瘋似地掀翻了面前盛著飯菜的托盤。坐在前邊的男護士回過頭來,看著地上的托盤,命令長頸鹿撿起來。

平時,食堂里總是有八九個護士照看孩子們吃飯,而星期六呢,只有兩個男護士、兩個女護士。因為住院的孩子有三分之二回家過周末,護士們一邊吃晚飯,一邊照看留下來的十個孩子。

「有澤君,這麼吃飯可不行啊。在這個世界上,想吃飯而沒有飯吃的人多著呢!」男護士冷冷地說。

「討厭!」長頸鹿小聲嘟囔了一句。

「快點兒撿起來,不然,扣一分!」男護士說著就要站起來。刺蝟見狀,故意把自己的托盤也打翻了。

鄰座的女護士看在眼裡,橫眉立目地吼了一聲:「勝田君!」

刺蝟的母親舊姓是長瀨,去年又跟一個姓勝田的結婚了。刺蝟跟這個姓勝田的繼父沒見過一面。

「我看見你是故意打翻的,你也想扣分嗎?」女護士說。

「我這手突然發麻,」刺蝟右手哆嗦著,讓別的留在病房沒回家的孩子看:「這飯里沒準兒有毒,你們可得注點兒意啊!」

刺蝟話音剛落,一個中學二年級的男生和一個中學三年級的女生的托盤緊接著相繼打翻在地。

四個護士眼睛忙不過來了:「幹什麼!別鬧!」表情十分嚴厲。

可是,又有幾個孩子的托盤稀里嘩啦地掉在了地上,一個個面無表情,沉默不語。

這是一次小規模的抗議活動,沒有一個起鬨的。孩子們只不過是發泄一下回不了家的委屈而已,並沒有明確的意圖,他們對一直這麼老老實實地吃飯產生了反感。

「別鬧了!都想扣分嗎?」護士們急了。

沒想到,一個小學四年級女生也把托盤推下了桌子。惟一一個沒有打翻托盤的是外號叫「傻瓜」的男孩,只見他搖晃著將近100公斤體重的身體,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繼續吃他的飯。

護士們愣住了,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也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只是獃獃地站在一邊。

最早站起來離開食堂的是長頸鹿和刺蝟,別的孩子也紛紛離開食堂回各自的病室,沒人打掃滿地的飯菜,也沒人出聲,默默地走了。

結果,誰也沒被扣分。

星期天早飯時,突然增加了六個護士。但是,孩子們已經平靜下來,安安靜靜地吃完了早飯。

天氣很好,可是長頸鹿和刺蝟誰也不想去外邊玩兒,吃完早飯就在病室的床上一動不動地躺著。衣服也不想洗,況且內衣襪子都破了,再洗就完蛋了。

隔壁的病室傳來外號叫「豪豬」的初一男生的聲音。

「爸爸,對不起,就得了這麼幾分兒。什麼?沒關係?只要努力學習了就行?媽,爸爸說了,我就是成績不好,也是個可愛的好孩子。媽,您也這麼看嗎?」

每逢病室里只剩下「豪豬」一個人時,總是在病室里沉迷於「想像中的家庭」的遊戲。由於離婚或失蹤等原因失去了父母的患兒,不少人像「豪豬」這樣擁有一個「想像中的家庭」。他們把這個「想像中的家庭」理想化,認為父母肯定會在哪一天來接他們。即使是父母健在的患兒,也把自己的父母想像成自己理想中的樣子,沉迷其中。平時「豪豬」只是在心裡幻想著,什麼都不說,而到了周末,病室里只剩下他一個人時,就絮絮叨叨地跟「想像中的家庭」對起話來。

「爸爸,您說要像個男子漢,這太難了。男子漢的含意太暖昧了,我理解不了。什麼?用不著想那麼多?可是,上次您嫌我不像個男子漢生了那麼大氣。拈花惹草也是男子漢的特徵,您為這個還揍過媽媽呢!不是?沒有?是嗎?用不著想那麼多呀……」

長頸鹿使勁兒用拳頭敲了敲牆,隔壁的「豪豬」立刻安靜下來,可是過了沒一會兒,又叨叨起來了。

長頸鹿對刺蝟嘟囔著:「要不,咱們倆逃吧……」

刺蝟沉默。

以前的計畫本來就是兩人。但是現在,他們已經做不到無視優希的存在了。失去了優希,他們感到莫名的空虛。

下午,護士來到病室:「有澤梁平君,到食堂來,家裡人看你來了。」

長頸鹿吃了一驚,不由得跟刺蝟對視了一下。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過家裡還會有人來。自從去年7月住院以來,長頸鹿的父親就像甩掉了一個大包袱似的。當然,長頸鹿住院以前的種種行為也確實讓父親和周圍的大人們生氣。比如說,他把學校養的兔子和雞抓來,燒它們的毛,用煙頭燙它們。女老師上課的時候,總是搗亂。在街上看見抽煙的女人,就用石頭砍,要不就揪住亂打。去年6月,他拒絕上游泳課,幾個淘氣的同學在游泳池扒光了他的衣服,他差點兒把為首的一個同學的眼睛摳瞎了。老師批評了他,他一氣之下用棒球棒把學校的窗戶砸碎了好幾塊。

學校的養護教員、保健教員,還有城裡的內科醫生,都說他患了精神性情緒障礙症,勸他父親把他送到雙海兒童醫院住了院。住院前父親對他說:「改不好,讓你住一輩子院!」

長頸鹿的家就在附近的香川縣,可是父親以工作忙為由,一次也沒接他回家過過周末。醫院多次通知他父親來醫院談談孩子的將來,今年1月總算來了一趟。

長頸鹿的主治醫生水尾跟他們父子面談的時候,父親對水尾說:「我看這孩子一點兒也沒有繼承我們家的血統,完全繼承了我老婆家的血統。一切拜託您了,不完全治好,請不要叫他出院。」說完塞給水尾一個信封,裡面好像裝著不少錢。

打那以後,父親半年多沒來過。醫院給他打電話他也不來,住院費倒是分文不差地交。

「難道是已經跟父親離婚的母親來了……」想到這裡,長頸鹿不禁兩腿發軟。

「要是母親來了,該怎麼辦?好辦!打她,踢她!可是,她為什麼這時候來看我呢?莫非她跟那個年輕的男人分手了?想跟我一起過日子……」

母親可能會跪在地上哭著說:「孩子,媽對不起你……」母親可能會緊緊地抱著他說:「我總算明白過來了,世上最寶貴的,是你呀,是我的梁平啊!從此以後,媽再也不離開你,媽要把一切都獻給你……」長頸鹿好像聞到了母親身上的味道。

長頸鹿激動得渾身顫抖。

「無論如何你得先去看看啊!」刺蝟推了長頸鹿一把。

拖著不聽使喚的腿,長頸鹿總算來到食堂門口,哆哆嗦嗦地往裡邊看。食堂里並沒有記憶中的母親的身影。最靠角落的一張飯桌前,坐著一對將近40歲的夫婦。看見長頸鹿,兩人先後站起來,臉上露出生硬的笑容。

「你好!還記得我們嗎?」男的和氣地笑著問。

啊,是叔叔,父親的表弟。父親的母親和這位叔叔的母親是親姐妹。算起來長頸鹿跟叔叔嬸嬸見過三次面。第一次是在上小學的前幾天。那時的叔叔跟現在一樣,也是這麼一副缺乏自信的笑容。叔叔和嬸嬸給他送來一套最新式的文具。可是,這套文具被奶奶給扔了,而且沒說出任何理由。長頸鹿哭了,母親也有意見。後來聽母親說,奶奶討厭他們,確切地說,是討厭叔叔的母親,自己的親妹妹。為什麼呢?因為叔叔連自己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

長頸鹿的爺爺是上門女婿 ,隨奶奶姓「有澤」。叔叔呢,因為他的母親根本沒結婚就生了他,也只能隨母親姓「有澤」。幼年的長頸鹿還懂事,但從奶奶的話頭話尾里聽得出,爺爺跟奶奶的妹妹好像有什麼關係?記得奶奶罵叔叔是「賤女人生的孩子」。

第二次是四年前奶奶患腦血栓住院的時候,叔叔嬸嬸到醫院看望奶,帶來很多住院需要的東西,還帶著長頸鹿到外邊的餐館兒吃了飯,對他挺親熱的。結果父親跟吵架似的把人家給轟走了。

第三次是兩年前奶奶的葬禮上。當時的父親失魂落魄,多虧了叔嬸嬸幫忙。但是呢,叔叔從來不拋頭露面,都是背著人干實事兒,對長頸鹿也很關心。

叔叔的母親已經亡故,叔叔現在是市政府的清掃員,叔叔結婚好年了,沒有孩子。「啊,長得挺壯實的,精神也不錯!」叔叔說著迎上,雙手搭在長頸鹿的肩膀上。「梁平君住院的事,你父親一直不肯告我們……」叔叔上上下下打量著長頸鹿,不住地點著頭,一邊拉著往角落上的桌子那邊走,一邊說,「長高了,都快長成大小夥子了,氣派!」

長頸鹿沒辦法,只好跟著叔叔走。嬸嬸笑著迎上來:「你瞧,我都不認了,多麼魁梧的小夥子啊!」說著給長頸鹿拽過一把椅子來。

長頸鹿面對叔叔嬸嬸坐下,一言不發。

「我們在家裡呀,老念叨你。現在怎麼樣了?又長高了嗎?學習好吧…可是,這一年來,一直沒聽到過你的消息,到家裡去了幾趟,家裡是沒人。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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