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79年 盛夏 第二節

第二天上午,雄作和志穗前來接優希臨時出院回家。優希做好回家的準備來到食堂的時候,看見父母正在跟護士們打招呼。父母的情緒比優希剛住院時好多了。

「工作成績又上去了。」雄作在優希對面坐下,高興地說,「總經理常來電話表揚我,照這樣幹下去,我們營業所還要重新取得西日本的第一名。現在就等咱們優希出院了。」

「是啊,怎麼樣?」志穗詢問著優希的近況,態度比以往親切得多。

在食堂里談了十分鐘左右的時候,護士來叫雄作和志穗去見醫生。

雄作笑著站起來對優希說:「談你出院的事。」

「真的沒問題了吧?」志穗有些不放心地又叮問了優希一句,也站起來跟著護士走了。

優希坐在食堂里等了一會兒,就覺得坐立不安起來。她走出食堂,朝診療室走去。進去當然不合適,於是就在門外轉來轉去,等著父母出來。這時,門開了,土橋從裡邊走出來。

看見優希,土橋吃了一驚,但馬上眯起眼睛說:「你父母正在跟主任談你出院的事呢。」

優希被土橋看見自己在診療室門前轉悠,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這下該跟你分別了。」土橋的聲音里含著感情。

優希抬起頭來。土橋隔著遊戲室的玻璃門看見裡邊沒有人,推開門,扭頭對優希說:「今年夏天,我也要離開這個醫院了。」說完走了進去。

優希不知不覺地跟著土橋進了遊戲室。遊戲室里鋪著綠色的地毯,牆壁粘著泡沫塑料,孩子們打鬧的時候即使撞在牆上也不會受傷。孩子們在遊戲室里畫畫兒、玩兒橡皮泥、演木偶劇,據說這些活動都有利於治療。遊戲室的一角擺著兩個一米見方的敞口的淺箱子,箱底鋪著白色的沙子,叫「箱庭」,孩子們在裡邊玩兒過家家,據說也有利於治療。

這些遊戲優希也都參加,但由於心裡沒有高興的事,從來沒有投入地做過。當她把小房子的模型擺到「箱庭」里的時候,總覺得內心的感情就要表現出來,於是慌忙關上感情的閘門,隨便擺擺就算了事,甚至扔下模型溜走。

土橋把手伸進「箱庭」,輕輕地翻弄著裡邊的沙子,自言自語地說:「我要到國外去學習了。」

優希看著土橋的後背問:「那,您不去爬神山了?」

「嗯,大概去不了了。」土橋回頭看著優希,臉上顯出迷惑的表情,「真的……你覺得現在就出院好嗎?」

優希沒聽懂他是什麼意思。土橋的笑容顯得有些焦躁:「想出院,的確是你親口說的……可是,我覺得你還沒有敞開心扉。出院,是你真正的願望嗎?」

話說得誠懇而親切,就像多年的友人。儘管如此,優希還是沒有放鬆警戒。

土橋看出來了,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不是想追問你,我能力太差……我覺得你在接受心理輔導和檢查的時候,只說過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就這樣出院,我實在拿不準這到底是不是你的真實願望……我有點兒擔心。如果我一直在這個醫院工作呢,不管怎麼說也能幫你一把,可是,連日本都不在了……我放心不下。」

土橋扭過頭去看著「箱庭」,手上的沙子從指縫間漸漸滑落:「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可能你覺得心裡的煩惱跟我說了也沒用。其實呢,不管有用沒用,只要說出來,就會輕鬆得多。心裡的煩惱變成語言從嘴裡吐出來,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把煩惱留在心裡,小煩惱會慢慢變大,不知什麼時候你會覺得受不了,甚至無法冷靜地對付……但是,如果能跟一個人把心裡話從嘴裡說出來呢,就能跟他一起客觀地看待那個煩惱,找到最現實的處理辦法……」說完抬起頭來看著優希,眼睛裡充滿著期望。

優希感到不安。那眼神好像要來敲開她的心扉,讓她暴露心中的秘密。

優希避開土橋的目光,冒出一句:「煩惱……我沒什麼煩惱。」

優希想立刻走開,可雙腳不聽使喚,一個聲音在誘惑著她:「說出來吧,也許真的會輕鬆起來,也許真的能得到拯救呢……」

但是,優希馬上從那個聲音的誘惑中擺脫出來,不行!說出來只能使自己受到更大的傷害!說出來只能是被人輕蔑,被人看成骯髒的東西……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土橋有些灰心地說。

優希涌到喉嚨的話失去了衝力,退了回去。土橋打住話頭,突然難為情地笑了笑,拍打著手上的沙子說:「不要誤解了我的意思,我並不是反對你出院。你出院以後,像以前那樣好好生活,是我們當醫生的最大願望。」說完就從優希身邊走了過去。打開遊戲室的門的時候,土橋回過頭來,用催促的口氣對優希說,「到食堂去等著吧,你父母很快就要出來了。」

優希低下頭,看著土橋腳下的地板問道:「誰都有一個那樣的人嗎?」

「什麼?」

「可以跟他說心裡話的人……」

「你是指我嗎?有啊。」

「誰?」

土橋想了想說:「啊,我老婆吧。」

「您跟她什麼都說嗎?不裝假,不隱瞞,從生下來到現在的事,您都跟她說嗎?」

「當然不是什麼都說……有了煩惱的時候,一般都跟她說。」

優希抬起頭來:「什麼煩惱?」

「嗯……各種各樣的煩惱。」

「如果您太太說不想聽您說那種難以叫人理解的煩惱,您怎麼辦呢?」

土橋臉上浮現出為難的表情:「那……那就不說唄。」

「您有過這種情況嗎?」

「沒有,沒有過。」

「結婚以前,您跟誰說呢?」

「……跟朋友吧。」

「跟朋友什麼都能說嗎?」

「啊,什麼都能說。」

優希盯著土橋:「騙人!」

「不是騙人……」

優希向土橋跨出一步:「難道您不覺得把那種讓人聽了感到殘酷的煩惱說出來是罪過嗎?如果對方質問您,為什麼把這種話說給我聽?您怎麼辦?」

土橋含糊了:「這……雖然我現在不能馬上回答你這個問題……」

「那不是白說嘛!」優希生氣了,「那您就不必那麼輕鬆地說讓我找人說什麼心裡話!」說完推開土橋,走出遊戲室。

土橋一把抓住優希的手腕:「關於這個問題,再談談好嗎?」

優希甩開他的手:「不管把多麼殘酷的事說出來,您都覺得別人能接受嗎?」

「當然,人跟人不一樣,可是……」

「要是不管聽了多麼殘酷的事都能接受,那隻能說明他根本沒有感覺!要不就是只用耳朵聽聽而已,根本沒往心裡去!如果真的能跟當事人一樣用心接受下來,肯定受不了。現實中就有這麼殘酷的事!」

土橋暖昧地點點頭:「這我不敢否認。站在對方的立場上,用心去體會對方的煩惱,確實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談到現在,優希覺得土橋總算說了一句還算中聽的話。

「如果真有那麼一個人,不管什麼樣的煩惱都能用跟我同樣的心情接受下來的話,我也許會把保守到現在的秘密向他和盤托出……可是,他肯定不能為我做什麼,到那時,我可能會粗暴地指責他,無情地傷害他的……」

「的確,找到一個跟自己用同樣的心情接受煩惱的朋友,是非常之難的。不過,如果有人願意聽你傾訴心中的煩惱,單單說出來也是一種解脫啊。比如,跟我們醫生談談,我們都是在相當程度上受過訓練的。要是你覺得方便的話,下次的心理輔導時間談談好嗎?」

優希對土橋的話已經不感興趣:「我可不願意讓人把我的煩惱當笑話聽!」扔下這句話,優希扭頭回食堂去了。

優希跟父母到達柳井港的時候,已經下午4點了。

在車上,在船上,雄作高興地說著:「原來還對這個醫院半信半疑呢,沒想到還真把咱們優希的病給治好了!暑假,全家一起到東京旅遊去!」反反覆復不知說了多少遍。

志穗還是有些不放心:「星期一開始進行出院前的療程,別鬆勁兒,好好按醫生的要求去做!」雖然這樣叮囑著,臉上的表情卻一掃往日的灰暗。植根於美好希望的歡快心情,從內心深處表露出來。

跟往常一樣,他們先去姥姥家接弟弟聰志。志穗已經把優希就要出院的事告訴了娘家。姥姥和舅媽迎出來,左說右勸,非讓優希到家裡坐坐不可。

優希觀察了一下雄作的表情。優希知道雄作在姥姥家有自卑感,她不想刺傷父親的自尊心。可是,今天的雄作跟往日不同,優希就要出院的喜悅使他忘了跟岳母家的自卑情結。他高高興興地對優希說:「要是沒有什麼不舒服的話,去坐坐吧。」

為了在爬靈峰的問題上得到父母的支持,優希很痛快地答應道:「好吧,到姥姥家去坐一會兒。」說完就笑著從車上下來奔向姥姥。

在姥姥家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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