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97年 冷夏 第六節

「是大白鼠嗎?」笙一郎把玩著手上的酒杯問。

櫃檯裡邊的奈緒子點了點頭。今天的奈緒子穿的是秧苗般翠綠的和服。她對笙一郎解釋說:「人家送給我的小崽子,長大以後生了小崽子。現在,小崽子又生了小崽子……」

「是嗎?到底是老鼠,繁殖得快,增加起來可不得了。」笙一郎說完很斯文地喝了一口酒。

「在這兒喝酒的客人,周圍的鄰居,只要說想要,都送了,可是還沒送完……」奈緒子為難地說。

「還剩幾隻?」笙一郎問。

「三隻。已經長大了,跟它們的爸爸媽媽沒什麼區別了。」奈緒子說著拿起酒壺給笙一郎斟酒。

笙一郎舉起酒杯一邊讓奈緒子倒酒一邊說:「扔了也不合適吧?」

「就是,養大了,也就有了感情,扔不掉啊。」

「一開始不養就好了?」

「可不是嘛。那位客人要送給我的時候,拒絕了就好了……」

「但是,還是想養個活物。」

「是啊……」

「帶著生命的熱氣的東西,身邊有幾個也好……」笙一郎自言自語地說著,慢慢喝完杯中酒,對奈緒子說,「真的一點兒都不能喝嗎?只一杯,怎麼樣?」

奈緒子躊躇了一下,笑了:「好,就喝一杯。」

笙一郎往奈緒子自己挑選的一個酒杯里斟了一杯酒。這個酒杯跟梁平以前用的酒杯形狀完全一樣,製作得非常精細。不過梁平用的酒杯是藍色的,現在奈緒子用的這個是紅色的。

奈緒子幹了杯中酒,羞澀地說:「好喝。」

「你想跟我談的,不是大白鼠的事吧?」笙一郎直截了當地問。

奈緒子垂下眼帘,輕輕地把酒杯放在櫃檯上。木門上的球形電燈,在笙一郎到來之前就已經熄了。奈緒子說今天沒來客人,笙一郎認為她根本就沒開門,因為笙一郎跟她約好了晚上10點見面。笙一郎點燃一支煙,等著奈緒子開口。

「能不能讓我跟那個叫優希的姑娘見上一面?」奈緒子終於用沙啞的聲音說話了。

笙一郎感到迷惑不解:「見了面又怎麼樣?」

奈緒子沒有回答笙一郎的問話,開始準備做一樣什麼菜肴,但是她的心思沒在做菜上。小缽子掉在地上摔碎的聲音。奈緒子沒有立刻蹲下去收拾碎片。她照舊彎著身子站在那裡:「只想跟她談談。我一直在想,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笙一郎不認為讓奈緒子跟優希見面有什麼意義。他抽了一口煙,找了一個連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她工作太忙,連我都難得跟她見上一面。」說完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奈緒子沒看著這邊,笙一郎覺得是個開口的機會,於是說,「其實你是為了梁平吧?你是想跟我商量梁平的事,才給我打電話的吧?」

奈緒子沒吱聲。笙一郎繼續說:「這麼直截了當地問你,對不起了……可是,關於那小子的事,我也是什麼都不知道。我們17年沒見過面,他在這17年中幹了些什麼,我是一概不知。最近重逢,我也沒問過他。」

笙一郎停頓了一下,叼上一支煙,沒抽幾口,又在煙灰缸里掐滅了。

「說心裡話,我是不想問,因為知道了也許更難過。17年了,那小子是怎麼活過來的,有什麼想法,有什麼煩惱,現在有什麼打算……我都不知道。」笙一郎說著說著,壓抑在心頭的情感涌了上來,他用酒潤了潤嗓子接著說,「從那小子說的話里,也許能了解到一些東西。可是,如果真的讓他說,他一定會使我感覺到一些連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內心深處的東西……我害怕看到他內心深處的東西。因為那小子在不知不覺之中產生於內心深處的願望和罪惡感,一定有不少跟我一樣的地方。了解他……等於了解我自己,等於讓我自己清楚地看到我身上的某些東西,而看到這些東西對我自己來說是無法忍受的痛苦。那小子的想法可能跟我一樣,所以他也什麼都不問我。所以,你想從我這裡了解他,是不可能的。我什麼都說不出來,對不起……」

笙一郎拿起煙盒,正要再叼上一支,忽然發現奈緒子還在彎著身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奈緒子……」笙一郎站起來,看了看櫃檯裡邊的奈緒子。奈緒子正在用手按著腹部,顯得很痛苦。

「你怎麼了?」笙一郎繞過櫃檯,走近奈緒子。

「沒什麼,忽然覺得有點兒刺痛……」奈緒子忍著疼痛說。

笙一郎看著奈緒子,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奈緒子稍稍抬起頭來:「我知道,就是見了優希小姐,也沒什麼用。但是,我覺得通過她,也許多少能了解一點兒有澤……有澤從來不談他自己的事。我想不管我等到什麼時候他都不會告訴我的。要是能跟優希小姐談談呢,把優希小姐當做一面鏡子,或許能照見有澤的內心……」說到這裡奈緒子突然停住,用手捂著嘴,推開笙一郎朝衛生間跑去。

從奈緒子的動作中,笙一郎似乎明白了什麼。他走出櫃檯,回到自己的座位旁邊,站在那裡等著奈緒子回來。過了一會兒,奈緒子從衛生間里出來了,看見笙一郎,立刻轉過臉去。

「梁平……知道了嗎?」

奈緒子沒有回答,繼續往櫃檯裡邊走,走了一半忽然停下來,有氣無力地跪在了榻榻米上:「你們倆真像……」

奈緒子強忍眼淚笑了笑:「那天,有澤也像你這樣在衛生間門口站著……」

笙一郎默默無語,看著奈緒子的側臉。

「是我不好,這種事,依靠男人……」奈緒子自嘲地笑著說,那表情,與其說是在笑,倒不如說是在哭。

笙一郎的心感到一陣刺痛:「千萬不要這麼說。這樣傷害自己可不行,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奈緒子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笙一郎呆不下去了,可是,就這樣把奈緒子一個人丟在這裡回家,實在於心不忍。他坐下來,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單相思這東西啊,小時候我就知道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直到長大成人,我都認為,人,可不能陷入單相思。學會了掩蓋自己的感情以後,心情就更加複雜了。為什麼焦躁不安,為什麼憤怒,連自己都弄不明白,真正需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連自己都不清楚,太可怕了。」說完,笙一郎一口把杯中酒喝了個精光。

奈緒子抬起頭來:「長瀨先生,您也喜歡優希……」

笙一郎本不打算回答,但終於沒有忍住:「我?沒有那個資格!」

「資格?什麼資格?」

笙一郎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們倆為了那個資格爭奪過。」

「您是說跟梁平……」

笙一郎沒說話,又倒了滿滿的一杯酒,一口氣幹了。

「這麼說,他把那個資格爭過去了?」

笙一郎點了點頭。

「那……那他為什麼不到優希身邊去呢?莫非他們曾經在一起過?」

「沒有,沒有在一起過。」

「您怎麼知道?您不是說17年沒見過面嗎?」

笙一郎不知道怎麼解釋合適。如果說自己一直盯著優希,奈緒子會認為自己是心理變態。實際上,自己的表現跟心理變態又有什麼區別呢?

「反正是沒在一起過。那小子在認識你以前,沒跟優希在一起過。」

「……可是,為什麼?他不是有資格嗎?」

「我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笙一郎說的是實話。他把皮包拿在手上站起來,「好了,我該走了。那小子,我叫他一起來,可是他說有案子,沒時間來……我看他是覺得理虧。」說完從口袋裡把錢夾掏了出來。

奈緒子見狀連忙制止道:「您千萬別這樣,是我把您叫來的。」說著正了正姿勢,雙手撐在榻榻米上,「大老遠的讓您特意跑一趟……還凈是些丟人現眼的事……」

「別這麼說,我什麼忙也沒幫成。」笙一郎低頭鞠了一躬,向門口走去。

奈緒子趕緊先於笙一郎走到門口,為他準備好鞋子。

「再見!」笙一郎穿上鞋,拉開店門往外走,差點兒撞在一個人身上。

——是梁平。

奈緒子小聲尖叫起來。

笙一郎也嚇了一跳,一瞬間呼吸都停止了:「別嚇著我。我這兒正要回去呢。」笙一郎笑著說。

梁平哼了一聲:「外邊的燈都熄了,你們倆夠快活的吧。」說完狠狠地推了顯得有些困惑的笙一郎一把,「偷別人的女人,你好像挺拿手的!」

笙一郎不由得倒退兩步:「你這是怎麼說話呢?」

「別急著回去呀,要快活就快活一夜嘛!」

「喂!」笙一郎瞪著梁平。

梁平把視線移開,站在奈緒子面前,掏出一個紙袋遞給她。那是厚厚的一沓錢。

「把孩子處理了。」聲音平板,無情無意,「現在還來得及吧。」

奈緒子攥著雙手,做出什麼都不接受的姿勢。梁平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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