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97年 冷夏 第五節

優希鎖好門,氣憤地說:「這些人,真沒教養!」見志穗要說什麼,好像為了堵住她的嘴似的又說,「媽,別在這兒呆著了,快回屋睡吧。」說完放下包,關上門廳的燈,從門上的貓眼兒向外看了看梁平和伊島的背影。

「聰志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志穗問。

優希後背靠在門上:「那些人說什麼了嗎?」

「他們說什麼事都沒有。」

優希點點頭:「我問他們的時候,也是這麼說的。您不是也聽見了嗎?說是巡邏途中經過這裡順便看看。就算是那麼回事,這麼晚了打攪別人也是很奇怪的……不管怎麼說,問題在他們那邊,不在我們這邊。」

志穗還是很擔心:「那個人說,要是有什麼問題,他會幫忙……」

「哪個?」

「歲數大的那個。都是他說話,年輕的那個只是一個勁兒地說回去吧回去吧。」

「……是嗎?」優希一邊脫鞋一邊說,「您也是,這麼晚了,您可別再隨隨便便地開門。如果不是警察呢?多危險。」

「是我先開的門。我聽見腳步聲在咱家門口停下了,就把門開開了。」

優希長出了一口氣:「……您認為是聰志?」

「那孩子真的不要緊嗎?給他事務所打個電話吧。」

「行了吧您,都一點多了。」優希從志穗身邊走過,進了起居室,「要是聰志有問題,他們會直接去找聰志的。這麼晚了到家裡來,沒法讓人理解。他們到底是不是警察呀,真叫人懷疑。」

「確實是警察呀。」志穗跟在優希後面也進了起居室,「而且,那個年輕的警察你認識……」

優希走進廚房洗手:「在我們醫院住院的小女孩兒,跟一個案件有關。他處理那個案子的時候在醫院見過面。」

「不是說小學時代就認識嗎?」

「肯定是弄錯了。我不知道。」

「……我也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他。很久以前,我好像見過這孩子……」

優希關上水龍頭,「有完沒完哪?我都不認識,您怎麼會認識呢琢磨這事兒,還不如琢磨琢磨您自己的事兒呢。您以後別再這麼晚了還在門口等聰志,行不行?他還小嗎?說了您多少遍了。」

志穗不說話了,但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優希。

優希看見母親的眼睛潮濕了,擔心地問:「您怎麼了?」

「你知道嗎?」志穗用低得可怕的聲音說,「那孩子,到四國旅行去了,你知道嗎?」

優希一驚:「您怎麼知道的?」

「這麼說你已經知道了。」

「您是怎麼知道的?」

「聰志說的。」

「他都說了些什麼?」

志穗有氣無力的坐在坐墊上,雙肩下垂,身體縮成一團。優希站在廚房裡,等著志穗說話。

志穗沉默了一會兒說:「他說他去爬山了,那座山……那家醫院的事,他也知道了……雙海兒童醫院。你在哪個科住院,他也調查了。但是,住院的原因他不知道,直接來問我了……」

「您說了?」優希問完馬上就後悔了,母親是不可能說的。

志穗的臉扭曲了,笑不像笑,哭不像哭,表情複雜極了:「怎麼可能呢……」她低下頭,身體縮得更小了。

優希不忍看母親痛苦的樣子,背朝她坐在門檻上:「聰志還說什麼來著?」

志穗搖搖頭:「我裝作聽不懂他的話,我說什麼都不知道……」

優希把頭靠在門框上:「那天他去醫院,大概就是要問我以前發生的事。正好趕上一個急診,結果什麼都沒問成。過去好多天了,還什麼都沒問。也許他覺得以前的事就是知道了也沒有什麼意義,不打算再問了。」優希說了一通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

「那孩子為什麼……非要知道以前的事呢?」志穗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優希回答不上來。

志穗急躁得一個勁兒地用手搓著自己的額頭:「你不是在聰志面前說過一些奇怪的話嗎?那些話讓他起了疑心……」

優希感到一陣眩暈:「又怪我?」優希的語氣中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

又是我不好!什麼時候都是我不好……虛妄的罪惡感,自己對自己的絕望感充斥著優希的心。她默默的站起來,向樓上走去。

「等等!不是的,對不起!」志穗追過來,對正在上樓的優希說,「我不是那個意思。除了盼著你快點兒結婚,快點兒得到幸福以外,媽什麼願望都沒有……」

優希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還不行嗎……」說完就走進自己的房間去了。

進了房間,優希把門鎖上,不管志穗怎麼叫她她都不答應。她蜷曲著躺在床上,用雙手堵住了耳朵。耳朵內側,響起了自己責備自己的聲音:「怪我!都怪我呀!」

第二天,為了迴避志穗,優希早早就上班去了。對患者,優希的笑臉比平時更甜,那是由衷的微笑。她認真地護理著每一個病人,認真地聽著患者絮絮叨叨地講述說了無數遍的往事。

「是嗎?您真是受苦了。」

「別急,您還會有成就的。」

語氣中不帶一點兒敷衍。對個別實在忍受不了病痛,想早點兒死了算了的患者,優希耐心地勸解著,握著手安慰著,不知不覺就到了下午兩點。

優希下樓去食堂吃飯的時候,想給梁平打個電話,問問他們深夜造訪的事,也想給笙一郎打電話,問問到底應該怎麼答覆聰志無法避免的問話。結果猶豫了又猶豫,最後沒有打成。走出食堂的時候碰上了小兒科的一個護士。

那個護士滿臉疲倦地對優希說:「我算是服啦。」她把優希拉回食堂坐下,沒完沒了地發起牢騷來,「那個被熱水燙傷的小女孩兒,可不得了啦。媽媽,媽媽,媽媽你在哪兒啊?哭起來沒完。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嚷嚷著要回家……給她纏好的繃帶,她又扯又咬,本來快治好的燙傷又惡化了。要是能把她母親叫來,我非請假去叫不可。這可怎麼辦哪?」

優希沒有回答的意思。

那個護士也不是在向優希討教辦法。她的目光落在桌子上:「小兒科最為難的就是這種情況。看著那些治好了病歡蹦亂跳地出院的孩子,真是打心眼兒里高興。可是父母因事故什麼的死亡,只剩下受傷的孩子,也真叫人難過。特別是看到受到父母虐待受傷的孩子,受了傷還在拚命地護著父母,更叫人心酸。我們當護士的對那些虐待孩子的父母恨之入骨,可孩子呢,想見媽媽想見媽媽地又哭又叫。這回是兩種情況加在一起了。」

「孩子的父親呢?」優希問。

「一點兒都靠不住。沒被抓起來應該說是件好事吧,可他什麼都不管。頂多在病床前坐一會兒就走,根本不知道安慰孩子,好像只有他一個人是悲劇的主角。真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那孩子真可憐……」

那個護士絮絮叨叨說了足足五分鐘,才透了一口氣似的說:「總算把憋在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了,肚子也餓了,對不起啊!」終於把優希放走了。

優希不由自主地來到小兒科病房那個小女孩兒的病室門前。孩子睡著了,床邊坐著一個40歲左右微胖的男人,聾拉著的腦袋幾乎垂到膝蓋,雙手揪著頭髮。忽然,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就朝門外走。

男人從優希身旁經過,朝無人的大廳走去,好像根本沒注意到優希的存在。優希追過去,在男人掏出香煙的一瞬間,優希跟他打了個招呼。男人回頭看了優希一眼:「啊,小兒科禁止吸煙。」說完就要朝樓梯那邊走。

「不是那個意思,我想跟您談談。」優希說。

男人回過頭來,扔過來一句話:「談什麼?」

「希望您振作起來,照顧好孩子。」這話其實輪不到優希說。

憑著當護士的經驗,優希知道,首先接近對方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此刻的她已經顧不上這個原則,深藏在心裡的話一泄而出。

「您作為父親,如果不能振作起來成為孩子的精神支柱的話,孩子會怎麼樣?那孩子現在只剩下您這個當父親的了。請您不要只看到自己的痛苦,要多想想孩子的痛苦。孩子該有多傷心啊。在這個世界上,失去了自己最需要的人的,是那個孩子啊!」

對方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優希知道,自己不應該責備他,這種追逼似的語言即便是忠告,也會帶來相反的效果。但是她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

「您在跟孩子談媽媽已經去世的時候,千萬不要讓孩子產生罪惡感,千萬不要讓她覺得是自己害了媽媽。您說話的時候千萬要注意,要讓這個永遠失去了媽媽的孩子把心裡的悲痛釋放出來。」

「什麼什麼什麼?說什麼呢你!」男人再也聽不下去了。

優希還在繼續說:「現在,也許是您成為一個真正的父親的最好機會。」

男人終於生氣了。他怒容滿面:「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些話!你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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