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97年 冷夏 第三節

公文包里的手機震動起來的時候,笙一郎正在他擔當法律顧問的公司的會議室開會。開會時笙一郎一般是不接電話的,但是今天他接了。

「喂,我是久坂。」——是優希。笙一郎跟公司的董事們打了個招呼,走出會議室。在沒人的電梯間,笙一郎回話了。

「能跟你說幾句話嗎?」優希好像有什麼急事。

「沒問題。」

「事務所的一個姑娘說你外出了,猶豫了半天還是給你打了這個電話。」

「什麼事?」笙一郎聽見優希在嘆氣。

「那個女人的事你知道了嗎?就是那個被燙傷的女孩的……」

笙一郎知道優希說的是誰了:「噢,在電視新聞里看了,今天早上的報紙上也登了。真夠可憐的。」

「啊,是啊,真……」優希一時說不出話來了,笙一郎覺得出她在拚命地調整著呼吸。

優希對笙一郎說了好幾個對不起,總算把想說的話說出來了:「真叫人覺得遺憾為這事,警察找了我,還要找你和聰志呢!」

笙一郎吃了一驚:「什麼?你說清楚點兒。」

優希總算平靜下來,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

說到神奈川縣警察本部的時候,笙一郎問:「跟梁平有關係嗎?」

「不知道。」

「那小子沒來電話嗎?」

「沒有……」

「找咱們?是不是因為懷疑咱們?」

「說不好……聰志那天晚上對那個女的大喊大叫的,很兇。警察對這事挺注意的。」

「那個女的是星期六齣的事吧?」

「嗯,星期六晚上9點離開的醫院。」

「我們事務所星期六下班挺早的……」

「……需要證明當時不在現場嗎?」優希的聲音變得憂鬱不安起來。

笙一郎爽朗地笑了:「哪裡用得著那個。警察嘛,不管什麼都問,芝麻大的事都得弄個一清二楚,這是他們的搜查方法。你用不著擔心。」

「哎……」優希答應著,總算被笙一郎說服了。她停頓了一下,換了一個話題,「聰志在事務所里幹了什麼不合適的事了?」

「沒有啊,怎麼了?」

「他是不是在事務所里找女孩子的麻煩了?」

「事務所的女孩子?」

「叫真木。好像聰志找人家的麻煩來著。」

笙一郎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猶豫了一下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不用往心裡去。」

「真的?」

「真的沒問題。」

「關於四國的事,聰志是怎麼說的?」

笙一郎一邊在身上找煙一邊說:「從那天晚上到現在,一直沒再提過。也許是那個被燙傷的孩子的事對他的刺激太大,把四國的事沖淡了。」

「一直在事務所住嗎?」

「啊,不過,聽說公寓快找好了。今天因工作關係沒跟他見上面。」

「凈給你添麻煩了,你就多照顧著點兒吧。」

笙一郎笑了:「互相照顧。不用為別人的事操心了,好好休息。剛下夜班吧?」

「你怎麼知道?」

「你白天給我打過電話嗎?」笙一郎覺得優希在苦笑,「早點兒回家休息吧。」

「謝謝!你母親最近挺好的。有時候就跟恢複正常了似的,說起話來有條有理,連我都覺得吃驚。」

「……啊,我也有過這種感覺。有時我想,這不是恢複正常了嗎?簡直懷疑是我的錯覺。」

「也許不是錯覺。乙酚膽鹼類葯和消炎藥結合,見效的患者不少。國外關於腦內物質的研究很有進展,還會有新葯研製出來。你也應該多來看她,給她一些有益的刺激。」

「好,我聽你的。」

這時,笙一郎看見一個董事朝他走過來,簡單跟優希說了幾句就把電話掛了。笙一郎把電話裝進兜里,點燃一支煙。那個謝了頂的60多歲的董事笑著來到笙一郎跟前:「長瀨先生,您也玩兒股票或土地買賣吧?」說完用他的大胖手一個勁兒地摸著光禿禿的頭頂。

「嗯,純屬業餘。」笙一郎說著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董事遲疑了一下接著說:「我的股票,怎麼處理好呢……啊,我的意思是我手裡的股票。」

「您是想在股市下跌之前出手?」

「那倒不是。」董事聾拉著眼皮,支支吾吾地說,「不管怎麼說,公司創辦的時候,盡心竭力,不惜粉身碎骨,公司總算髮展到今天這個樣子。豁出命去干到現在,心想總該可以享受人生安度晚年了。人生的價值,說白了就是自己值幾個錢,也就是手上這點兒股票嘛。可是眼看著這點兒股票就要變成廢紙了。您說,我這不是讓人當猴兒耍了嗎?」

笙一郎站在那兒沒說話。

董事眯起眼睛觀察笙一郎的表情繼續說:「當然,弄不好就是犯罪,這我也知道。可是呢,這不只是個錢的問題,也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問題,說嚴重點兒,這是我們這些支撐著這個國家的經濟的人們的價值問題……」

董事走到電梯間一側的窗戶前看著外面的街景,鼻子幾乎碰到玻璃上。眼前高樓林立。稍遠處那座因資金短缺停建的高層建築,使本來已經很擁擠的城市顯得更加擁擠。

「我們這些拼著性命使國家富強起來的人,到底值幾個錢,我想知道的是這個。就值那麼幾張廢紙嗎?太過分了吧!」

在剛才的董事會上,董事們爭論得很激烈。現在,公司負債纍纍,破產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問題是公司應該選擇怎樣的時機,以怎樣的形式落下帷幕。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一年一度的錄用新職員的工作擺在了面前。如果不能及時公布錄用者名單,讓交易戶看出公司要破產的跡象來,交易停止啦,催繳欠款啦,一下子就都來了。所以,公司現在的策略是,除了非公開錄用的親朋好友之外,對於那些公開招聘的大學畢業生,最後來一個取消錄用的通知,毫不客氣地讓他們成為公司利益的犧牲品。至於會給這些年輕人的一生和他們的家庭帶來多大的傷害,就管不了那麼多了。董事們完全把大學生們當做生意場上的一種東西,甚至覺得是理所當然的。董事會上的這種氣氛使笙一郎感到痛苦。自從跟優希重逢以後,他已經不能心安理得地面對這種現象了。因此當優希打來電話時,他好像解脫似的跑了出來。

「……錄用的人數還要增加嗎?」笙一郎問。

董事回過頭來,猶豫了一下說:「哎,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心裡也不好受啊。誰叫他們選擇了我們這個公司呢,自己埋怨自己吧。不是說人生就是學習嗎?不管怎麼說他們還年輕,將來還可以找別的工作,可那些40歲以上的職員怎麼辦?說真的,一想到他們我就想哭。等著瞧吧,到了最後的日子,全體董事都得哭。」董事說著輕輕地按了按眼角。

笙一郎在電梯間角落裡的煙灰缸里掐滅了煙頭。

董事喘了一口粗氣,抬起頭來說:「我的人生就是廢紙嗎?決不應該是這樣!辛辛苦苦幹到了現在這把年紀呀!想要的東西忍著不要,該休息了不休息,有時連全家團圓的機會都放棄,真是拼著性命干哪!」

笙一郎點點頭說:「我相信您。」

董事好像吃了一驚似的:「您相信我?」

「對,我真的相信您。」

董事高興起來:「現在的年輕人哪,很難叫他相信。我們這一輩人是怎麼奮鬥過來的,他們不知道哇!可是呢,說起話來可輕巧了。有的年輕人呢,享受著富裕的生活,卻說什麼並不想過富裕的日子。這些毛孩子,沒吃過苦,站著說話不腰疼!」

「過去的日子很苦嗎?」

「那可不是一般的苦。」

「可是,很多人都懷念過去。」

「那是懷念那個時代的大自然,懷念那個時代的人性。那時的大自然不像現在這樣被破壞得這麼厲害,人心也好。窮是窮,可是有同情心,都知道關心別人,體諒別人,不幹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沒有差別人人平等,什麼都平等。」

「……是嗎?」

「嗯?當然,怎麼說的都有……這是個挺難的話題。我這個人,沒學問,說不清楚。」董事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他用手心抹了一把臉,「但是有一條,我是靠拚命苦幹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的。現在的年輕人,沒法兒跟我們這一代人相比。」

「年輕人就沒有拚命幹嗎?」

「不行不行,根本談不上。」

「不拚命干不行嗎?」

「那還用說嘛。不拚命幹當然不行了。老一輩人忍受著各種各樣的痛苦,拚命奮鬥,才把國家建設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您說是不是?」

笙一郎走到玻璃窗前,看著那座因資金短缺停建的高層建築,又點燃了一支煙。董事湊過來小聲說:「如果股票的事情不好辦……公司在輕井澤蓋的療養所,權利書在我手上。」笙一郎轉過頭來看了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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