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97年 冷夏 第二節

護理工作告一段落,呼叫鈴也安靜下來,護士值班室忽然閑在起來了。優希走進醫護人員專用衛生間,擰開水龍頭洗了洗臉。現在的時間是7月14日星期一的天亮之前。

前天和昨天,優希都沒回家。星期六是白班,為了搶救一個腎臟病患者,一直忙到晚上8點。雖然換了衣服,但一想到母親在家裡就感到心情沉重,於是先坐在大廳的椅子上休息了一會兒。

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星期天的早晨。爬起來才發現自己睡在護士宿舍里,什麼時候走進來的居然不記得了。走出房間時碰上了照管宿舍的老太太。

「你呀,昨天晚上回來的時候,搖搖晃晃的,跟死人差不多。」老太太心疼地笑著說。

早晨上班以後,很快就聽說多摩川綠地發生了一起殺人案,警車警察來了一大群。傍晚,又聽說被害人就是那個被燙傷的小女孩的母親。緊接著就是辦公室的通知,如果有誰在星期六晚上見過被害人或行跡可疑的人,請馬上向院方報告。

下了班,優希來到了小兒科。據一個認識的護士說,那個被燙傷的小女孩還不知道母親已經死了。

優希星期天也沒回家,在宿舍里休息了一會兒就去上後夜班了。優希跟一個臨時護士一起,給病人換尿布、查常規,確認各種醫療器械是否都在正常運轉,對付病人提出的各種要求,忙得不亦樂乎。這個夜班沒有什麼緊急情況,還算輕鬆。稍微閑在下來才想起一直沒上廁所。

上完廁所,優希在盥洗室洗了一把臉。在鏡子里看到自己毫無表情的面部,忽然想起了那個臉上沒有表情的被燙傷的小女孩,覺得胸口堵得慌。回到護士值班室,優希讓臨時護士休息,自己又到痴呆症患者的病室去了。

病室里四個病人睡得都很香,在外邊都可以聽到他們的熟聲。優希走到了笙一郎的母親麻理子的病床前。

麻理子的右胳膊在被子外邊,鼻子好像有點兒堵,呼吸時發出奇怪的哨聲。優希把她的右胳膊放進被子里,在床邊的小圓凳上坐了下來。看著麻理子熟睡的臉,好像又小了幾歲。

「多可愛的小姑娘,長大以後不定有多少男人為你哭呢……」18年前,麻理子對少女時代的優希說。

麻理子到雙海兒童醫院看望住院的兒子笙一郎時,穿著超短裙、高級毛皮大衣,可時髦了。不管醫生護士,見人就送名片。比起優希的母親志穗來顯得粗俗得多,下流的語言說出口來滿不在乎。

但是,優希不只一次地發現,在她開朗的外表下隱藏著難言的悲哀。她內心深處的難以忍受的孤獨感,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看著麻理子的睡臉,優希的感情突然陷入另一種狀態,心裡堵了半天的話低聲脫口而出:「那個小女孩的母親,死了。」優希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麻理子回答她的是哨音般的鼾聲。

「剛聽說時,嚇死我了。不過……」優希心裡一陣衝動。這種母親,活著還不如……

「從道理上講,就算是虐待,為了孩子,她也得活下去……可是,她還會用熱水燙孩子的。」想到這裡,優希把雙手移下來,在自己的嘴邊合起,默默地祈禱著。

聽說人在抱著某種強烈的願望的時候,靈魂就會離開肉體,讓肉體去實現自己的願望。優希閉上眼睛,使勁兒搖了搖頭。

在醫院工作的時間長了,優希知道這是有科學依據的,而且有過這樣的病例。這種病叫理解性障礙。在某個瞬間,患者自我控制意識喪失,變成另一個人,去犯罪,甚至去殺人。恢複自我以後,自己對自己乾的事都不能理解。優希對這種病了解得還不是十分清楚,儘管有機會去了解,她有意迴避了。

「一直被某種願望折磨著,所以……」

吭吭的咳嗽聲打斷了優希的遐想。麻理子仰著脖子咳嗽了幾聲,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優希趕緊把自己的思緒拽回來,關切地問麻理子:「您不要緊吧?」

「……好的,好的。」麻理子仍舊盯著天花板,用沙啞的聲音說。優希把耳朵湊過去。麻理子輕輕地搖了搖頭說,「盡了力了……活下來了。」

麻理子是在精神正常的情況下說話,還是在痴呆的狀態下說話?她是在對優希說,還是在對別人說?優希無法斷定。麻理子的左手不知道什麼時候伸了出來,好像是在要求著什麼,在優希眼前晃來晃去。優希握住了她的手。

「好的好的……就這麼活著吧……」她的聲音幾乎消失在黑暗中,「只要活著……就是贖罪……」麻理子閉上眼睛,淚水從眼角滲了出來。優希還想聽麻理子再說些什麼,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麻理子睡著了,沒有再睜眼。

「護士長助理!」樓道里年輕護士在低聲叫著。

優希沒有馬上站起來。

「護士長助理!」叫聲越來越近了。

優希輕輕地把麻理子的手臂放進被子里,走出病室,跟匆匆跑來的年輕護士撞了個滿懷。

「跑什麼!」優希低聲喝道,「再急也得輕輕地走,像你這樣慌慌張張的,把病人嚇著。」

「對不起。」年輕護士臉紅了。

「出什麼事了?」

原來是年輕護士扶著一個病人上廁所,過了十分鐘病人還不出來,敲門他也沒反應。年輕護士問:「要不要把門撬開?」優希一邊聽年輕護士講事情的經過,一邊朝廁所快步走去。到了廁所里,優希叫了幾聲不見迴音,順手把別著護士帽的卡子取下,插進鎖孔里,說了聲「進去了啊」就把門打開了。

只見那位因心臟病住院的72歲的男性患者,坐在便器上聾拉著腦袋,已經昏過去了。優希立刻摸住病人的脈搏,吩咐道:「快去叫醫生,多拿幾條毯子來!」年輕護士領命而去。

優希分開患者的眼皮,確認了瞳孔還沒有擴大,然後看了一眼便池。便池裡漂著遊絲般的一點點大便。大概是他大便時用力過猛引起了心臟病發作。優希從正面把胳膊插到患者肋下,彎下腰一用力,把患者架了起來。

尿道里殘存的尿液浸濕了優希的白大褂,這說明患者還活著。人哪,吃不了飯得餓死,解不出大便得憋死……活著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啊。在醫院裡工作,每天都能感到生之不易。

「醫生馬上就來!」年輕護士抱著好幾條毛毯回來了。

「快!鋪在地上!」優希說完換了一個方向,打算讓患者退出去,就勢把他放倒在毛毯上。就在這時,患者的肛門鬆弛下來,糞便弄了優希一身。正在往地上鋪毛毯的年輕護士尖叫起來。

「叫什麼!快幫我一把!」優希厲聲呵斥道。

年輕護士支撐著患者的後背,協助優希慢慢地把患者放在毛毯上。聽說這位患者是一個有名的歷史學家,因為捲入一場爭論,身心疲憊,病情惡化。其實,就算他的觀點得到了認可,或者反過來說,他的對手的觀點得到了認可,真的能夠改變什麼嗎?

「你得活下去!」優希輕聲在患者耳邊叫著。解開住院服的上衣扣子,優希開始給他做心臟按摩,「別泄氣!活下去!」除此之外優希再也找不到別的合適的詞語了。

乾燥而粗糙的皮膚讓優希的手覺得有點兒痛,皮膚下面脆弱的骨骼讓優希感到一陣酸楚,而手心感覺到的患者的體溫則讓優希感到安慰。

「活下去!」優希不停地給患者做著心臟按摩。

這時,值班的醫生來了。經過簡單診斷之後,醫生讓優希去取葯。走出廁所,優希感到一陣眩暈。這種情況發生過多次,早就習慣了,可是今天卻感到心慌意亂。為什麼?因為麻理子的那句話嗎?只要活著……就是贖罪……

優希一陣風似的回到護士值班室,迅速拿好葯,準備好注射器,轉身正要往外走,呼叫鈴響了。優希立刻拿起受話器,一個細弱的聲音傳過來:「……媽媽……」

「稍等一下,馬上就來!」

第二天早上,優希向白班護士交班。由於優希的及時搶救,昏倒在廁所里的歷史學家脫離了危險。可是,優希並沒有把這件事作為成績來炫耀,而是作為事故寫進了報告。

內田女士拍拍優希的肩膀:「辛苦你了,早點兒回去休息吧。」

優希下樓之前,又到那個歷史學家的病室看了看。患者正躺在床上休息,看見優希進來,笑著朝優希擺擺手:「啊,太感謝了!」

優希卻檢討自己,說自己對患者照顧不周。

「哪兒能這麼說呢!」歷史學家緊緊地握著優希的手,不知道怎麼感謝她才好。

旁邊的病床是一位74歲的老木匠,也是心臟病患者,他跟歷史學家打趣道:「你運氣真不錯,要是真叫大糞把你給憋死了,那才叫倒霉哪!」整個病室的患者哄堂大笑。

優希在一樓的更衣室換了衣服,心裡總是覺得放不下那個被燙傷的小女孩,於是返身上樓去小兒科。在樓道里,碰到一個認識的小兒科護士。

「怎麼,還上樓?」

「那個燙傷的小女孩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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