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79年 仲夏 第三節

長頸鹿和刺蝟跟那兩個中學生吵了起來——是為了優希。

那兩個初中二年級的學生,一個叫食蟻獸,一個叫鯊魚。在八號病房樓里,這倆人比長頸鹿和刺蝟惹的禍還要多。食蟻獸喜歡窺視別人的隱私,一旦被他發現了什麼,他肯定找茬兒欺負人。鯊魚是個大個子,面無表情,他的外號讓人覺得特別貼切。經常搖晃著巨大的身軀,說打人就打人,因此被多次扣分以致強迫出院,後經當議員的父親活動,又回來了。

食蟻獸和鯊魚是怎麼成為好朋友的,誰都不知道。大概是食蟻獸先找的鯊魚吧,鯊魚也正好沒人理呢。病房裡經常可以看到說起別人的隱私來滔滔不絕的食蟻獸的身邊站著洗耳恭聽的鯊魚。鯊魚有了食蟻獸這個朋友以後,不怎麼打人了,可是只要食蟻獸因窺視別人的秘密而發生衝突,他還是要攥起拳頭威脅別人。

剛才在半山腰休息時,食蟻獸看見長頸鹿和刺蝟跟優希在一起,就趁大家吃午飯的時間帶著鯊魚找麻煩來了。

「有話跟你們說。」食蟻獸低聲威脅道,說完扭頭就朝土橋看不到的地方走。

長頸鹿和刺蝟是絕對不能當孬種的,站起來就跟著他們過去了。

這地方很少有人來,草長得很長。食蟻獸有鯊魚做後盾,說話很蠻橫:「你們跟那個女孩兒是什麼關係?」食蟻獸朝優希呆過的地方一擺頭,「瞧你們倆那德性,把一個女孩兒拽到林子里幹什麼壞事來著?」

長頸鹿和刺蝟不是第一次被食蟻獸糾纏了,但他們並不怕他。他們往他嘴裡灌過洗滌劑,甚至說過要在他睡著以後往他耳朵里灌上汽油再給他點著。食蟻獸一般是不敢惹他們的。但是這天,食蟻獸忍不住了,因為他喜歡優希。這一點從他那令人生厭的口氣中是可以感覺得到的。

長頸鹿和刺蝟忍無可忍了。

長頸鹿瞪著食蟻獸:「別胡說八道。你這種專門欺負小同學的東西,今天又學會吃醋啦?」

「你說什麼?」食蟻獸臉都氣歪了。

長頸鹿向他逼進一步:「你要是敢碰她一下,我要了你的狗命!」

「口氣不小哇,你過來。」食蟻獸嘴上這麼說,人卻在往後退,最後躲到鯊魚後邊去了。

長頸鹿把手伸進褲兜,悄悄地打開水果刀,做好了戰鬥準備。

刺蝟厭煩地對食蟻獸說:「你算了吧,我看你病得不輕!」說著他也把手伸進褲兜里,攥住了一支圓珠筆。要是打起來,用這玩藝兒扎對方一下子也夠他一嗆。

刺蝟接著說:「食蟻獸,你小子要是不中傷別人心裡就難受是不是?這肯定是以前落下的病。肯定是被別人發現過什麼秘密,被別人說長道短過。現在呢,把氣撒在我們身上。你報仇的對象錯了!你說你讓不讓人討厭?找你的仇人報仇去,別找我們的麻煩!」

食蟻獸不知是氣的還是傷心的,從緊咬著的牙齒縫裡發出一陣呻吟,身體僵直,不住地哆嗦著。鯊魚發現自己的夥伴情況不妙,毫無表情的臉上露出幾分猶豫。

「不好!」長頸鹿叫了一聲,只見食蟻獸正直挺挺地倒下去,鯊魚趕緊抱住了他。

刺蝟對鯊魚說:「得把他的嘴撬開!」

鯊魚用了很大的勁兒才把食蟻獸的嘴瓣開,刺蝟用手絹把圓珠筆裹起來,插進他的嘴裡,長頸鹿趕緊去叫醫生。

土橋和護士趕來急救,食蟻獸總算緩過勁兒來了。土橋問是怎麼回事,刺蝟說:「說著說著話他就成這樣了。」別人誰也沒再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哨音響起來,「集合!集合了!」

除了優希以外,都在。長頸鹿和刺蝟最早發現優希不在,正要離開隊列去找,被老師喝住。他們對老師說,優希不在了。大人們命令孩子們呆在原地別動,四下尋找起來。長頸鹿和刺蝟不顧命令,先後離開隊列朝優希剛才坐著的地方跑去。簡易背包還在,人卻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土橋過來問道:「這是她的包嗎?」

長頸鹿點點頭:「是啊。」

刺蝟接著說:「剛才就在這兒坐著來著。」

「拿上包,回去!」土橋命令著,眉頭皺成了一個疙瘩。

登山療法的實施過程中,哪個孩子一時不見了的事不是沒有過。躺在草地上睡著啦,到密林深處去小便啦,因此耽誤了集合,找一找等一等,總能把人找齊。但是,半個小時過去了,還是不見優希的影子。等在山頂上的孩子們騷動起來,有的煩躁,有的尖叫,莫名的恐怖感籠罩在孩子們心頭。

土橋跟護士和老師商量了一下,決定由一個男護士和兩個女護士帶孩子們下山。

「不管她了嗎?」長頸鹿提出抗議。

土橋解釋說,留下的大人繼續尋找。

「我們也留下幫你們找。」刺蝟說。

「有我們呢,你們都回去!」

倆人左磨右纏,土橋就是不答應,只好下山。下山走得快多了,大約用了爬山的一半時間就到了登山口。為了早些報告情況,那個男護士先跑回醫院去了。大家都到達醫院的時候,院方已經組織了七八個護士、教師,正準備出發去四處尋找。

幾個心神不安的孩子朝著八號病房樓跑去,護士們迎接出來,孩子們興奮得哇哇大叫,護士們一個勁兒地安慰著孩子們,一時亂作一團。長頸鹿和刺蝟趁亂離開人群,溜到病房後面,繞道跑出醫院,向明神山跑去。倆人一邊跑一邊猜測著優希可能去哪裡。

「是不是又到海里去了,」長頸鹿扭頭看著大海的方向說,「她剛來的時候不是到海里去了嗎?」

刺蝟歪著頭想了一下:「要是想到海里去,何必還要來爬山呢?」

「那是不是順著國道往松山方向去了?」

「為什麼去松山?」

「也許什麼都不為,就是想逃走。要是順著鐵路走,說不定已經在什麼地方上了火車,這一帶可都是無人車站。」

「那列車員也得查票啊。而且,只要列車員懷疑是雙海醫院的孩子,馬上就會跟醫院聯繫的。這種事情已經發生過多次,我們住院以後就有四個被列車員送回來過。」

「可是……」

「而且,公路和車站大人們都去找了。」

「那我們去哪兒找?」

「……木莓,她好像對木莓很感興趣。」

「去看看!」說完倆人直奔爬山時吃過熊木莓的地方。

太陽還很高,倆人喘著粗氣,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來到有熊木莓的地方,看不見優希的影子,也沒發現有剛踩過的痕迹。清風吹過,茂密的樹叢搖晃起來,嘩啦嘩啦作響。倆人摘下一個又一個的木莓果兒塞進嘴裡。

無論如何,爬上山頂再說。倆人一邊注意著不被大人們發現,一邊向上爬。已經聽得見大人們的喊聲了:「優希——,噢——,優希——!」

倆人離開登山道,走進森林裡藏起來。不一會兒就聽見了有人下山的腳步聲。

「這麼上山早晚被發現,發現了又得扣分。」長頸鹿說。

刺蝟不如長頸鹿體力好,他喘著氣說:「山頂附近都找過了,她要是在的話,早就找回來了。」

「那怎麼辦?公路和車站不是都有人找了嗎?」

「……不過,我認為大人們只會從他們自己的角度考慮問題。」

「什麼?」

刺蝟把頭靠在樹榦上,透過樹葉看著藍天:「他們跟咱們接觸時不也是這樣嗎?根本不能理解咱們的心情和願望,只知道從他們自己的角度考慮問題。根本不能站在咱們的立場上來體會咱們的痛苦,了解咱們的心愿。不光是不能,乾脆是不想。」

「找人也是一樣嗎?」

「她真正想去哪兒,他們是不可能想像得到的。」

長頸鹿從地上撿起一片枯葉,遮在眼前:「站在她的立場上考慮……可是,她是女的呀。」

「所以,要發揮你的想像力。」

「怎麼發揮?」

「我想,只要你把自己的心靠近她的心……」

長頸鹿把枯葉放在頭頂上:「好吧……比方說,我是一個六年級女生……」

「好,我們想想看。」

倆人靠在樹上,放鬆了一下,閉上眼睛想起來。

她是一個小學六年級女生。頭髮剪得短短的,是自己用剪子剪的。為什麼?好好的頭髮為什麼要剪個亂七八糟?因為討厭自己……因為厭惡自己的形象……還是為了讓自己變得令人厭惡才那樣做的?也許是為了想向誰訴說什麼。一個人走進大海深處,是想死嗎?不知道。為什麼要新生?不知道。但是,討厭現在的自己,倒是可以肯定的。是的,她在海邊說過,她想變成一個跟以前不同的自己,活下去!

她的母親聰明、漂亮、高雅,但有些瘦弱,好像也有些神經質。她的父親,穿著講究,像個商人,好像很有工作能力,目光炯炯有神,待人態度和藹,可是誰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父母之間有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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