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97年 梅雨 第九節

五天以來,女人一直住在醫院。被燙傷的女兒住院的第六天晚上,女人打算回家一趟,取一些換洗衣服之類的生活必需品。9點多,她把女兒委託給護士,走出多摩櫻醫院。

這五天里,警察多次找過她,讓她交代事情的經過。出事那天,她腦子很亂,到底說了些什麼,自己也不記得了。冷靜下來之後,才覺得不應該把什麼都說得一清二楚。住院的第二天,醫生說女兒脫離危險了,從那天起,她在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犯了罪的同時,覺得應該把事實真相隱瞞起來。要是不這樣做的話,這個家就完了。

當然,離婚並不可怕,離就離吧,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如果說離婚的原因都是她的過錯,那是無法讓人接受的。而且,把她作為一個虐待孩子的母親來興師問罪,更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說我是個虐待孩子的母親,簡直是天方夜譚!有誰能比我更愛我的女兒呢?虐待孩子的父母,在電視上和雜誌上都看過,那些父母不能算是人!我怎麼能跟他們等同起來呢?」

她從小就是個好孩子,沒幹過一件壞事。老師非常信任她,朋友也很多,上學時一直當班委。她根本就不可能幹壞事。她只知道按照師長的教導去做,有違師長教導的行為是很少很少的。

是事故,她對警察說:「等我注意到水溫太高時,已經晚了。」

不能承認自己是虐待孩子。這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女兒。

「理代子有點兒感冒,我沒讓她泡澡,打算只讓她洗個淋浴就睡覺。水溫是調好了的,一點兒都不燙。我去洗碗的時候,肯定是她自己把水溫調高了。那孩子在洗澡間沒出聲,我還以為沒事呢,誰知五分鐘不到就成了這個樣子……」女人說著說著泣不成聲,「都怨我,我要是一直在旁邊看著她呢,也不至於……」聽著女人的哭訴,誰都看得出她真的很後悔,誰都會認為她是單純的失誤,這確實是一起事故。

女人的丈夫趕來了,惡狠狠地罵她,但是,誰也沒有說她是虐待孩子。萬幸的是,女兒的燙傷經過醫生精心的治療,好像不會留下什麼疤痕。幸區警察署的警察們也傾向於把孩子被燙傷的事件作為一次事故來處理,這是女人從警察們的態度上感覺到的。

可是,有一個警察的態度,跟幸區警察署的警察們不一樣。他就是出事那天她帶孩子來醫院時,在她大腦混亂的情況下,問過她許多問題的那個神奈川縣警察本部的警察。

這個地區不屬於那個叫有澤梁平的警察的管轄範圍,女人平靜下來以後,有澤沒有直接問過她什麼問題,只不過幸區警察署的警察訊問時他曾兩次在場,用一種極不信任的眼神冷冷地看著她。

「真的,出事當天我腦子全亂了,自己說了些什麼一點兒都不記得了。現在說的才是事實。這是一起事故。」她說話的時候不敢看穿便衣的有澤,只面對穿警服的幸區警察署的警察,拚命地解釋著。叫有澤的警察一句話也沒說。

還有一個人不相信女人後來說的話,那就是老年科的護士久坂優希。久坂本來不是小兒科的護士,卻好幾次到小兒科來,說一些聽起來並不是非難卻讓人覺得很不舒服的話。

例如:「您有什麼煩惱嗎?我們醫院裡有心理諮詢機構,要不要跟他們談談?」再如:「您對孩子的將來也很擔心吧,要不要讓兒童心理諮詢所的人來跟孩子聊聊?您也可以跟婦幼保健所聯繫,他們隨時可以來人。」並且把兒童心理諮詢所和婦幼保健所的電話給了她。

女人很生氣——你懷疑我,認為我虐待孩子是吧,我虐待了,怎麼了?你能把我怎麼樣?她媽的!

但是,不能發作,只能忍著。女人強裝笑臉對優希說:「沒關係,不要緊的。」優希走後,女人馬上就把優希給她的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扔進了垃圾桶。

今天下午,女兒終於能開口說話了。經醫生許可,兩個身穿警服的女警察來找孩子問話。女人和她的丈夫、醫生和護士都在場。女人在心裡祈禱著,看著自己的女兒。

「你是怎麼燙的?」女警察向女兒問話了。女兒什麼都不說,獃獃地看著天花板。女警察換了好幾種問法,總之是要了解出事的過程,女兒還是不說話。

女人的丈夫急了:「理代子!說話!」女兒使勁兒眨了眨眼睛。

「是誰把水溫調高的?」女警察又反覆地問了幾遍。

女兒終於說話了:「我。」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對不起……」

不只女人,所有在場的人都嘆了口氣。大家緊張的心情終於鬆弛下來,放下了懸著的心。一種輕鬆的氣氛瀰漫在病室里。

女人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不由的產生了這樣的期望:說不定女兒真的認為那天是她自己燙的自己,要不就是女兒被突然降臨的災難嚇得喪失了記憶,或者顛倒了思路……這麼一想,女人也陷入了錯覺。

「我自己的感覺肯定是出了問題。可愛的女兒被燙傷,自己難過得要死,所以才有犯罪感,才認為是自己燙的吧。」女人正在那裡胡思亂想,警察們滿意地對女兒點點頭:「好好兒養傷。」說完跟病室里的人們一一打過招呼,走了。醫生和護士也緊跟著出去了。

女人的丈夫說話了:「是這麼回事啊,你也太粗心了!」丈夫開始數落女人,同樣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女孩子,落下疤痕可怎麼得了!」

女人根本就無視丈夫的存在。丈夫生氣了,啪地抽了她一記耳光。

女人瞪著丈夫,低聲叫著:「你殺了我吧!」病床上的女兒大哭起來。「怎麼了怎麼了?」正好有一個護士從病室前邊經過,聽到哭聲急忙跑進來。只見女人揪著自己的頭髮,正在憤怒地哇哇大叫。丈夫覺得尷尬,一溜煙兒地從病室里跑出去了。

護士用教訓的口吻說:「嗨,當媽的,這是在孩子面前……」

「為什麼都……」女人瞪了護士一眼,剛一開口忽然又不說了。年輕的護士滿臉疑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女人跑出病房,來到廁所里,在洗手池邊拚命地往額上撩涼水。抬起頭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女人在心裡自言自語起來。

「難道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嗎?為什麼都譴責我?為什麼不去譴責那個男人!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女兒拉扯大的。又是擔心孩子生病,又是擔心孩子的過敏性體質,不僅對孩子吃的東西加倍注意,就連自己吃東西都小心翼翼。為了讓女兒保持清潔,不管多累都得及時洗衣服、打掃房間。女兒發燒,自己守在旁邊一會兒都不睡。女兒大便乾燥,自己用手指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外摳。而那個男人呢,就知道享受。高興的時候也就是抱著女兒一起洗個澡。不高興的時候,一點兒都不管。所有的麻煩事都交給我去做,就這樣還說是參與了孩子的教育。」

女兒被燙傷的那天晚上,就是因為女兒說了喜歡爸爸……

女人抱怨著總是回來很晚的丈夫,像往常一樣對女兒說:「理代子討厭爸爸,對不對?」

女兒卻說:「我喜歡爸爸,討厭媽媽。」女人渾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頭頂。

把臉伸到別的女人兩條大腿之間的男人,你竟然說喜歡!已經38歲的大男人了,卻聽從20歲的小妖精的擺布,你竟然說喜歡!

女人32歲時生的女兒,是難產。丈夫連面都沒露,女人妊娠期間他就跟別的女人好上了。因為女兒的誕生,丈夫總算跟那個女人分手了。

但是,現在丈夫又有了新的女人,那女人甚至把電話打到家裡來說,跟你丈夫離婚!追問丈夫,丈夫卻說不知道。

乾脆自殺算了。想過也試過,但是為了女兒,還是忍氣吞聲地活了下來。那個男人,是決不會把女兒教育好的。

可是,你竟然說喜歡那個男人,討厭媽媽,討厭為你做了那麼多犧牲,辛辛苦苦把你養大的母親!我饒不了你!我要懲罰你!我要你收回你說的話!

這並不是第一次。丈夫的不忠使女人暴怒無常,從女兒很小的時候起就開始對女兒發脾氣了。

所以,女兒才說討厭媽媽,喜歡那個男人吧。這不是太奇怪了嗎?毀了這個家的,是那個男人啊……

女兒,我守護著,家,我守護著……我是一直這麼想的呀。正因為如此,我才一直打罵女兒吧。我想守住這個家,所以,當女兒說出這種簡直要毀滅這個家的傻話時,我才用熱水燙她的吧……

女人走出多摩櫻醫院的正門,朝著沒有行人的國道方向走去。途中,一個人跟她擦肩而過。因為天黑,沒看清楚,但覺得有幾分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面。

走近國道,過往車輛的噪音大起來,好多輛大卡車轟鳴著駛過,那聲音就像殺人兇器一樣刺耳,簡直要把她撕裂了。女人實在受不了,小跑著返回醫院,她想在醫院裡打個電話叫輛計程車。

走到醫院附近,發現那個跟她擦肩而過的人站在醫院大門的內側,好像是在等著她。女人心裡覺著彆扭,沒進正門,繼續向前走,她想繞到後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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